若非如此，她怎能驱使得了所有巨龙？
众人对丹妮斯的好奇很多，敬畏更多，而丹妮斯拒绝了所有试探与讨好，和龙远远地住在城外荒郊，无人敢去打搅。
再说，需要人们做的工作有很多，大家没时间往城外跑。战后重建不是一日之功，庆功宴也得先放放，当务之急，是为死亡之人举行葬礼。
佛特尔的一切皆取之于土地，故而人死后不用棺椁收容，而是褪去全部衣物，如出生般赤条条地躺进葬坑，像种子一样掩埋，任虫蚁将其啃噬，任时间让其腐烂，最终化为养分，将一切归还于土地。养分哺育下一年的麦苗，养活下一批的活人，待她们死后，亦会同前人般，用仅剩的尸体滋养大地。
神侍们庄严地握住铁锹长柄，用力将它插进地里，用脚一压，掀起一块块湿润的泥土，嘴里轻声吟唱着对母神的祷词——她们改信新神不算久，祷词还没来得及更改——伟大的母亲，请带着您的女儿离开，让她的灵魂随风飞翔。直到重归您的怀抱，愿您用洁净的湖水洗清她此生沾染的尘埃。我们的眼泪将汇入湖水之中，替我们说尽用言语说不尽的怀念...
亲朋为死者擦净身体。尸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哪怕将全部血迹去除，暗红色的伤口还是会牢牢刻在灰败的躯体上，提醒在场的人，此人已经永远离开。
获得永恒平静的尸体将凡世的忧愁留给活着的人，亦如出生时那般被爱她的人抱在怀里，又被放进大地怀中。众人三五成群，围绕着坟坑，用手盛起一抔抔混着泪水的土，盖在永别的故人身上。
娥妮斯特混在默哀的人群里，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战后重建或抚恤金发放之类的工作，今夜属于逝者。
说起逝者...
娥妮斯特身后的几个医学组成员在小声嘀咕，抱怨丹妮斯小气，不肯把敌方阵亡士兵多分给她们一点，“死都死了，不如用来弥补她们造成的损失。”
医学组的研究材料大部分是男，难得有几位捐献遗体的女人。要么是年老体衰，要么是有组织病变，健康的成年女性样本几乎没有。
丹妮斯挑了几具比较完整的给医学组，其余皆交给龙处理。
龙还能怎么处理那些尸体？
那时，娥妮斯特又一次反对丹妮斯的决定。丹妮斯回她：“这和你我宰杀猪、鹿来吃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娥妮眉间挤出山峦，“她们是咱们的同类。”
丹妮斯的嘲笑声像跳跃的火苗，灼烧娥妮耳膜，“你的同类要攻陷你的城池、摧毁你的心血，然后杀了你。”她耸了耸肩，“她们是将家国情怀放在首位的人，你可以说她们不算恶人，可她们跟我们终究不是一路的。”
娥妮斯特盯着面前神侍姊姊举着的火把，火苗一窜一窜，丹妮斯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把同理心用在有用的地方吧，娥妮斯特。”
她只有在生气时才会叫她全名，最近「娥妮斯特」的音节经常在丹妮斯唇齿间响起。
娥妮斯特不知什么时候用同理心是对的。但她意识到，丹妮斯正在失去同理心。
葬礼进行到了亲友向死者送上祝福的阶段，旁观的人群却喧哗起来，搅乱了哀伤的氛围，神侍先是不满地看向人群，随后用眼神向娥妮斯特求助。
娥妮斯特拨开人群，朝喧闹的方向走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漆黑尖利的长角。
化作人形的小龙不客气地推攘着挡住她的人类，眼神四处扫，似是在寻找什么，直到同娥妮斯特对视。
“你在这儿呢。”威威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挤到娥妮身边。
娥妮斯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龙，“少妵？”她试探。
“我叫威威。”
娥妮斯特便改了口，“怎么了，威威？”
见她问得直白，威威左顾右盼不知如何开口。娥妮斯特见状，带着小龙走到人少的角落。
威威犹豫半天，别扭着开言问道：“她们哭什么？”
“她们爱的人死了，伤心难过，所以哭泣。”
“爱的人死了，就要哭么？”
“大部分人类是这样。”娥妮回答。
化成人形的龙皮肤仍是龙鳞的颜色，完美地融入夜色中，只有从人群缝隙间溜过来的火光为小龙的脸描绘出些许细节。凭着这点火光，娥妮斯特看出了威威的哀伤。
“假如你爱的人死了，你也会像她们这样？”
娥妮斯特回忆片刻，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我大概是化悲伤为愤怒的类型，我爱的人死了，我会想复仇。或许只有在复仇无望的时候，才会有心思哭。”
小龙点点头，缓慢地朝娥妮伸出手。
娥妮斯特以为她要牵手，但威威只捏住了她的衣袖，像是只飘摇的小船寻找可以抛锚的地方。
“娥妮斯特，就是，你有没有想过...为尔莎复仇之后，你会做些什么？”威威低着头问。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娥妮斯特能看得出这个问题对威威而言很重要。于是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首先肯定要将跟随我的手下安排好。”
“嗯。”
“少不得要和斯通谈判。”
“当然。”
“我其实并不想当国王。”娥妮斯特一边说，一边观察威威的反应，小龙对此没什么特别看法，还是低着头紧盯地面。她继续道：“我更适合做个将军，要是斯通不忌惮我，说不定我会为她们效力。要是她们不肯让我好过，我就找个小村子躲起来，种地、打猎。或许我会生个孩子，给她起名叫...你怎么了？”
威威突然捂着脸蹲了下去，娥妮斯特也跟着她蹲下，轻轻抚摸着小龙的脊背，感受到手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她是头龙，同时也还是个孩子，她那短暂生命历程中积攒下的阅历，还不足以让她坦然地面对一些事情。
“曾经的阿姬尔也是这样，”威威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管娥妮能不能听懂，“但她还是千里迢迢地找到丹妮斯，通过她获得新的目标。现在阿姬尔已经走出来了，她研究医学、教导学生、和塞尔凯特拌嘴，她说等学生们成长起来，她会和她们开一家非魔法医院。”
原来威威在找娥妮斯特前，还找过其她人。
“塞尔凯特说她会继续做发明创造，直到以后每一座新建的学校，都会有一幢以她名字命名的楼为止。”
“我想四处旅行，去阳光充足的地方，在沙滩上打滚，偶尔做一些恶作剧，看人们气急败坏的样子，然后大笑着离开，飞往下一个地方...”
娥妮斯特还在轻轻拍着她，温柔地说：“这很好啊。”
“是啊，很好...我问丹妮斯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她说什么？”
“她说她考虑一下。”
娥妮斯特的手停顿一瞬。
“我又问她，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她怎么说？”娥妮斯特紧张起来。
威威抬起头，回望娥妮斯特，漆黑的瞳仁上蒙了一层水光，“她说她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威威背后的手停了下来。
第169章 说谎之人5
丹妮斯依然离群索居，不过这次，她的住所周围围满了巨龙。可以上树汇报工作的人则变成了阿姬尔和塞尔凯特。
“真离谱，师母还得跟徒儿汇报工作。”塞尔凯特大大咧咧地躺在唯一一张木床上，打了个哈欠，“话说老娘有今天，还都是你害得呢。”
丹妮斯在外面招呼都不打就造了反，可把师母坑得够呛，王庭软禁并监视塞尔凯特，污蔑她也有反心，塞尔凯特又不是能忍得了骫屈的人，干脆真的反了，逃出阿芙伦斯投奔神使军。
【“不过，要是没有这番际遇，我估计接触不到这么多新事物。”】塞尔凯特心里想着，将手中内燃机扔给站在旁边的丹妮斯。
丹妮斯接过，熟练地将其拆开，又组装上，问：“这也是你发明的？”
“贿赂学院的熟人，让她把你画的图纸传给我。”塞尔凯特瞪她一眼，埋怨道：“你居然宁可把那些图纸给学院，都不给我。”【“现在跟学院闹掰了吧！”】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丹妮斯将内燃机扔了回去，“烧的是什么？”
“本来打算用鲛油，但妲穆拉那边前些年大小震几乎不断，鲛人养殖业彻底毁了，不过从地底震出了类似鲛油的东西，黑乎乎的，西域人管它叫假鲛油。”
“石头里震出来的，应该叫石油。”坐在窗边唯一椅子上的阿姬尔插话。
“名称不重要。妲穆拉听说你称神，直接把那玩意儿称作「死神的血液」，说是你降下的恩赐。”塞尔凯特边说边忍不住乐，“这姑娘可不一般，她自己不信你是神，忽悠起别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用蒸馏把沸点不同的成分分开会更好用。”丹妮斯提示她们，又问：“你们了解西域的情况吗？”
“我们往那边送粮，那边往这儿送石油，常来常往。”
“你是怕母神的虔信者觉得你是邪神。”阿姬尔说，“你该放心妲穆拉。”
在原本的母神信仰中，生和死本就不是对立，而是和谐一体，丹妮斯自称死神。与其说是跟母神作对，更像是从母神那里接过部分神职。
何况在这之前，诺博王室和佛特尔神使军就有将克里斯、丹妮斯分别打造成己方神明的意图，妲穆拉如此宣传，诺博那边顺势而为，说克里斯是接过母神另一部分神职的新神，和丹妮斯一生一死。
“反对你的人将克里斯当成精神领袖，觉得你是在摧毁她建立的文明。”塞尔凯特接话。
“我确实是，克里斯本人也这样认为。”丹妮斯不想再提那个人，转移话题道：“继续说你们的发明吧。”
于是塞尔凯特说了半天她制造农耕机的进展，阿姬尔简单介绍了她正在领学生们做的药物试验。
丹妮斯毫不怀疑人类能在没有魔法的情况下继续创造文明。何况就算她在不久之后会消耗极大量的魔法，剩下的那点也还能再撑一撑，以普通人的寿命来算，足足有几代人的时间，照这样一步步将科技发展下去，一定能在魔法消失前掌握雌配子的提取、保存和使用技术。
“你们做得很好。”丹妮斯很满意，“等我打下学院，让你们接管。”
塞尔凯特平躺着，抻了个懒腰，把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可别，我调和不了学院里克里斯派和你派的矛盾，最讨厌干这种事。”
“嗯。”阿姬尔也一样。
丹妮斯有些惊讶，“学院里还有我派？”
“嗯哼，魔法消失的消息是你带来的，发展科技的路线也是你提出的，你还提供了图纸，”说起这事，塞尔凯特又瞪了她一眼，“能做精密零件的巧匠也是因你才被学院招募。再说，你比克里斯年轻。”
“年轻？”
“是啊，学院那么多年轻人，怎么会人人都崇拜一个好几百岁的老僵尸？她们肯定更喜欢带来新事物的你。”虽然把圣克里斯称作「老僵尸」，但塞尔凯特还是不赞同那帮年轻学生的态度，似乎无论前人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后人都能将其抛之脑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开玩笑，她还要在教学楼上留名呢。
丹妮斯不管塞尔凯特的小九九，“那些我派的人，你有办法能联系到她们吗？”
当然有，像塞尔凯特这种级别的法师，学院里有不少熟人，她都能将丹妮斯的图纸弄出来，联系个把学生不算什么，不过，她谨慎地问：“联系她们干嘛？”
阿姬尔立刻领会了丹妮斯的意思，替她回答：“撺掇她们在学院内部传教。”
丹妮斯颔首表示赞同，对于学院，如果还有其它选择，武装占领就不会是最好的方法。不然很可能出现像维忒城那样的情况，让已成型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让她们打开大门把我迎进去，好过我杀进去。”
“行吧，”塞尔凯特撇撇嘴，“我可以试试，别抱太大期望。”
“我对你的期望比你以为的多得多。”丹妮斯调侃道。
窗边的阿姬尔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眯着眼睛往外看，对丹妮斯道：“你的龙回来了，还带着人。”
丹妮斯皱眉，顺着阿姬尔的目光朝外看去，正好和威威对视。
她可没让威威带娥妮来。
塞尔凯特从木床上翻身而起，捋了下衣摆上的褶皱，催阿姬尔道：“咱们快走吧，别耽误人家叙旧。”
阿姬尔却没有起身。她们刚来时，威威也在，小龙挨个问一遍三人以后要做什么，丹妮斯的回答她和塞尔凯特也听到了。
塞尔凯特是一点没往心里去，阿姬尔琢磨出来点不对劲。但她不打算说，左右不关她的事，她也没有管得了的能力。
阿姬尔明明知道这会儿她唯一该做的，是站起身来，让塞尔凯特带她飞走，可不知为什么，她还坐在那里。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兵荒马乱之时潜入维忒法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