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道修士向来把邬崖川叫做白乌鸦,用以讽刺他走到哪都没好事。
茂茂用力点头。
饶初柳诧异道:“他刻了什么?”
封度憋着笑,握住墓碑两端,硬生生从土中拔起,转到了饶初柳面前,“你自己看。”
饶初柳视线落在上面。
‘侠女刘翠初之墓’
‘泷水翠初者,二九年华。仙姿玉质,讷言敏行。舍己成人,泽被泷水。予愫颂淑,倘诚再世。亿万斯年,鹏程高翔。’
没错,是她,这家伙眼光也不差嘛!
饶初柳美滋滋地将这简短的四十一个字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又看向落款。
‘佑安十八年六月十三’
‘过路人。’
饶初柳:“???”
饶初柳:“……”
晦气!她要回归望山!
第18章 牙硬三更
封度笑了饶初柳一会儿,才把墓碑转回来。
邬崖川虽已离开泷水镇,但现在肯定离得不远,灵盾自然是不能打破的。
他试图走进灵盾内部,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只得取出一个粉色蒲团,撩开袍角,施施然坐在饶初柳对面,道:“小师妹,敢选白乌鸦做奠基目标,银清她们要是知道了,也得夸你一句勇气可嘉。”
“试过可能不会成功,但不试,就一定不会成功。”饶初柳倚在棺材跟茂茂撑起的夹角中,喝了一口祭奠在自己坟前的水酒,“师兄,他公开的资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为何没有跟女子的风闻?他这样的人,应该不缺爱慕者才对。”
一听她提问,封度顿时打了个激灵,警惕地瞄着她的手。
但随后,他想到饶初柳打不开储物袋,才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打他的主意,真是算你命——”
封度古怪地瞥了她一眼,把话咽了回去,开始说邬崖川的过往。
邬崖川是九宫邬家嫡支幼子,邬家世代依附星衍宗,因而邬崖川五岁测出天金灵根后便被送入星衍宗。
月琅洲各个宗门的规矩都不一样,比如擎天宗是典型的家族继承制,每一代的圣主都是司家人;合欢宗除了下一代掌门是前任掌门的弟子外,其他人都不拜师;琴镜阁的下一代掌门需在百岁前奏响元羽流金琴……
星衍宗的规矩与合欢宗有些类似,掌门继位后收的弟子便是下一代。
合欢宗更随意,毕竟其他弟子也不拜师。星衍宗却始终贯彻‘能者上、庸者下’的宗旨,要通过各种竞争选出一位最能服众之人,立为宗门首徒。只有宗门首徒确立后,上一代也就是掌门这一代的长老才能收徒;若一直没有人能达成这要求,便一直空置,留待新弟子。
邬崖川入门后便大放光彩,十三岁便力压同门成为本代大师兄,十七岁突破金丹,提前挤入月琅十英的榜单,二十一岁通过上一代正道魁首文殊道设下的考验,又赢下同辈天骄持续三月的挑战,坐稳了正道魁首的位置。
这样的人,当然不缺倾慕者,甚至直到星衍宗宣称邬崖川未来转修无情道,他被爱慕者围追堵截的情形才改善许多。
但有人识趣,也有人纠缠。
对只是隐晦示好的,邬崖川只是维持礼貌,保持距离;对执拗纠缠的,他便没那么客气了。
此人若为正道,他便请师父风行建代为通知此人师长管教晚辈;师长装聋作哑甚至支持的,强者他光明正大挑战对方上擂台,弱者他请一众师弟挑战对方上擂台,将对方打个半死,对方不放弃便继续挑战,直到对他退避三舍为止。
邪道修士便要看手中有无劣迹,作孽者直接杀死,尚未作恶者中功法血腥邪恶的,废除功法封印灵脉以儆效尤。
饶初柳俨然已经成了风中的一座雕像,半晌,她飘忽道:“那咱们宗门呢?”
封度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再看向饶初柳时,眼中的同情跟钦佩就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咱们宗门的弟子皆八面玲珑,没哪个愿意去啃硬骨头。”
言下之意,数她牙硬。
封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感慨道:“连月溪那憨货都不会试图对白乌鸦下手,我真没想到你平时机灵,做事却这么……”
他似乎是筹措了下语言,才找出一个褒义的形容词,“勇敢。”
要是大师姐瞧见如今的饶初柳,应该就不会对她‘小书呆’的外号有意见了。
饶初柳几乎想要掩面,她自诩擅长利用别人情绪,却没想到一头撞上了铁板,现在再想出归望山时的自信,只觉脸疼:“这种事,咱们的资料多少得提一句吧?”比如他对桃花极狠之类的。
合欢宗的情报网忆心楼可不比万知阁的差,只不过万知阁更侧重于排榜,而忆心楼更低调、更侧重于人罢了。
当然,她看得都是免费供给合欢宗弟子的内容,想看更多,要么跟负责忆心楼的颜芷师姐签订为期三十年的服务协议,要么就老老实实掏灵石买情报。
“白乌鸦爱惜羽毛呗!”封度嗤笑了一声,眼中透着不以为意,“他暗中抵制修真界议论此事,说不可影响女修名声,抓到一个打一个,若某个宗门的弟子谈论此事,他甚至连带着其同门师兄弟一起打,如此一来,谁还敢提此事?”
“装得像是多怜香惜玉似的,当年对那些姑娘家下手可毫不留情,不过是为了自己洁身自好的名声罢了。”
饶初柳却有不同看法。
邬崖川显然是在借助此事加强自己在月琅洲的话语权跟威慑力,寻常人知道这点,只会像封度师兄这样以为他爱惜羽毛。那些被拒绝的女修,说不定还感激他体贴,化解了些当初被暴打的怨气。
但明眼人一定看得出这件事的影响,就连他们合欢宗这种专精风月的宗门都不敢随意告知弟子邬崖川的风月之事,可见一斑。有一便有二,此次邬崖川仅用桃花债就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养望跟威慑全洲,有这次的基础,下一次一定更容易。
久而久之,等他彻底成长起来,想来一个名字便能压服众人,星衍宗更可在他陨落或飞升之前坐稳正道第一宗的位置。
饶初柳单手托腮。
看不出来啊,邬崖川居然是这么有野心的人吗?
封度边喝酒,边批判邬崖川,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几分醉意,“小师妹,听师兄一句劝,换个奠基目标。你这次没被发现身份是运气好,但只凭运气,早晚得翻船的!”
“……来不及了。”饶初柳虚弱地倒在了正啄吃灵饼的茂茂身上,后者被猝不及防一压,差点喷出饼渣。它扭过脖子似是想抱怨,但看了看她,还是微微伏低身子,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头去。
饶初柳半真半假地把在山腹内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封度,天道誓言只说了第一条跟第三条,不说不行,否则师兄师姐肯定不能理解她为何非邬崖川不可。第二条她则绝口不提,除了茂茂,谁看都必须是她真心实意救下了邬崖川。
封度酒意霎时散了,看向饶初柳,酒杯停在嘴边久久未动。半晌,他沉重道:“小师妹,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饶初柳觉得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还有什么遗言”。
她不由正色道:“师兄,心魔劫到底是什么?”
封度是金丹七层的修为,自然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据说是叫叩心劫,从己欲,明本心,而后破之。”
也就是说,这个心魔劫相当于执念跟负面情绪的放大器,容易让应劫修士道心崩溃。
饶初柳迅速理解,而后又有点好奇:她一直都很顺从自己的欲望,也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如果违背了天道誓言,这个心魔劫到底是怎么能让她过不去的?
要不试——还是算了!
饶初柳迅速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她这种注定不平凡的人,遭受的劫难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增加麻烦。
“师兄,你送我回归望山吧!”
“那不行。”封度断然拒绝。
还不等饶初柳表示自己绝不会像当初那样磨人,他便解释道:“掌门下令封锁结界,半年内弟子无法自由出入,我跟银清她们就都被素年师姐赶下山来了。”
难道合欢宗发生了什么大事?
封度不知道,也无意多说。饶初柳也不纠缠,不管什么大事,她这个练气二层都没能力解决,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于是,她扶着棺材艰难地支起身体,可怜巴巴道:“师兄,青水山的尸骨……”
封度眉头跳了两下,饶初柳立刻又张口哄人,只是说几句,就咳嗦着捂住胸口,说几句,就停下掩住唇深呼吸,看上去俨然是一副虚弱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厥过去的模样。
“……行行行,我去!”封度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站起身,道:“老实在这里等着。”
他扫了坟墓一眼,在储物戒中挑出一件女子的粉裙,又拿出乾坤瓶跟几个食盒,一并让茂茂带进灵盾内,道:“茂茂,守着你主人,有什么事就去找我。”
茂茂响亮地“隔啊”了声。
封度转身往外走,饶初柳忙喊住他,道:“封师兄,找到的尸骨你别损毁,先带回来,等我恢复就找个地方重新埋下去!”
封度头也没回地说了句“知道了”,似乎怕她还会提出难缠的请求,很快就没了身影。
饶初柳趴在棺盖上拿着石子缓慢地打草稿,准备虚弱期过后直接把碑刻了。茂茂在旁边忧心忡忡,道:“柳柳,回不了归望山,咱们怎么办?”
那也只能继续去找邬崖川了!
安全的修炼环境要钱,便宜的修炼环境要命,画符、练阵都损耗资源的,哪怕做出成品,也未必能回本。她还不如一边努力采补邬崖川,一边抽时间学其他的。
“怕什么?”饶初柳费力抬手,茂茂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她摸了摸它平坦的脑袋,轻松笑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走到合欢宗咱们用了两年半,大不了再用三年求一个可能,我不信这天下真有跨不过的河流山峰。”
她这么有毅力的人,当然是……能冲使劲冲,不能冲立刻跑啊!
饶初柳说得笃定,她决定好的事也确实少有做不成的,灵鹤便信赖地点了点头。
饶初柳看它一眼,又认真地刻起字来。
她写完碑文吃东西喝灵水,吃完爬进棺材里睡觉,睡醒了又拿着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阵法机关,茂茂在她旁边不是吃吃喝喝对着一滩水照来照去整理羽毛,就是在她诱哄下使用风灵力替她毁灭字迹,将地面重新铺平。
转眼忙过了三天,封度总算回来了。
他木着脸,将一个储物袋丢进了灵盾,道:“囫囵坟头没几个,基本都在坑坑洼洼里。”
饶初柳立刻露出笑脸,张口“谢谢师兄,师兄辛苦了”闭口“等离开泷水镇,我请师兄吃灵食”,再加上一连串彩虹屁跟熟练的画饼,封度没憋住笑了起来。
他指了指饶初柳,道:“你啊,嘴巴这么甜,使唤人倒从不手软!”
饶初柳笑得更甜了,道:“师姐们是我的亲姐姐,师兄们就是我的亲兄长,跟自家的哥哥姐姐,我客气什么!”
封度挑眉,道:“若是你碰到许师姑祖呢?”
饶初柳毫不犹豫道:“许师姑祖当然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仙途的启明星!”
封度打了个寒颤,露出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的佩服表情,道:“你颜芷师姐今早给我传讯,说邬崖川已经到云岭城了,我现在就破开灵盾,把你放出来。”
邬崖川布下的灵盾十分坚固,再加上合欢宗本就不善战,封度接连打出十几下才堪堪将灵盾碎开。饶初柳气喘吁吁地爬上茂茂的背,转头就见封度已经把坟头堆成型,顺手又想补上个灵盾。
她立刻喊:“师兄!”
封度疑惑回头。
饶初柳惦记着棺盖上的字迹,但封度动作快,她不好太得寸进尺,便郑重道:“师兄,你破开灵盾时,邬崖川应该能感觉到。虽他大概不会回来查看,但灵盾用得是你的灵力,难免容易留下把柄。”
她看向封度时满眼真诚,“师兄帮我这么多,要是因为我惹下麻烦,我怎能安心?”
要不是灵盾内空间太小,地面连半篇草稿都写不下,她也不至于刻在棺盖上,反倒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不过问题不大,等恢复灵力,她就赶紧过来把棺盖上的字磨掉!
然而饶初柳并不知道,在灵盾破裂的同时,远在云岭城的邬崖川面色冷然地停下脚步,迎着周围弟子惊诧的目光,他交代道:“朱师弟,你带着他们先解决云岭城的事,咱们再在花溪城会合。”
说完,他就快步调头往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