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将弦汐气到肩膀发颤,然而她这般隐忍恼火的表情却更令玄濯品尝到一种畸形的强烈快感。
欲望即将吞没理智之际,玄濯亲了下她那因愤恨而升腾起微许暖热的脸颊,放开手,“好了,走吧,不是要找玄沐吗?我不拦着你了。”
突如其来的解放让弦汐微微怔住,她意外顷刻,随后立即从玄濯腿上下来,走出盈满暖香却又无比冷清的大殿。
玄濯目送她离去,待到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他略一勾手,从下首桌面召来一壶冷酒,慢慢饮下。
——凭弦汐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最后一次有孕了。
这个孩子可得平安降生。
如此一来,弦汐便不会再把所有关注都放在玄沐一人身上。
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别想得到。
哪怕是他的亲生孩子。
玄濯静坐片刻,将手里的酒壶丢到地上,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玄沐!玄沐!”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喊,玄沐停下步伐,驻足回望。
弦汐一手撑着墙壁,缓了缓因奔波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努力扬起个轻松的笑:“玄沐,你去哪里呀?”
玄沐转眸向几步开外的房间,平淡道:“去书房,温书。”
“今天就放松一下,不温书了吧?母、母妃做糕点给你吃好不好?”
弦汐试着去牵他的手。
玄沐却将手往后躲了躲,避开她的碰触,稚嫩的小脸微微偏斜,“我不想吃糕点。”
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闷。
弦汐动作凝滞,缓缓收手回来,笑容有微许勉强:“啊……不想吃啊,好,好。”空气尴尬地沉寂下去,她无措地站了一会,又问:“那……母妃陪你温书,如何?”
她双手撑着膝盖,俯身注视玄沐低落的眼眸,笨拙又小心翼翼:“母妃就在一边坐着,不打扰你。”
玄沐蓦地鼻头一酸。
刹那间他有瘪起嘴哭泣的冲动,可瞬息之后,还是懂事地忍了下来,红着眼圈哑声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弦汐将他难过的模样看在眼里,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应该早点告诉玄沐的。
早在三个月前,玄濯以玄沐天资庸常为由逼迫她又一次怀上孩子的时候,她就该跟玄沐讲清的。就说是意外,或者她想给他一个玩伴……什么理由都好,总之,这件事不该让他在这种场合下,从玄濯口中得知。
玄沐是个心思极细腻的孩子,他会怎么想……
弦汐压住泪光,捂着小腹蹲下身,对玄沐笑道:“玄沐,再过几个月就有弟弟陪你玩了,期不期待?”
玄沐默了少顷,低低道:“不期待。”
弦汐噎了下,随即又说:“可你一个人在龙宫里,不孤单吗?”
“不孤单。”玄沐声调拔高了几个度,湿红的眼睛看着她,终是没能盛住泪水,耸着鼻翼啜泣道:“母妃,我不想要弟弟。”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像是也击打在弦汐心头。弦汐强忍住眼里的酸热,问:“为什么不想要弟弟?”
玄沐只一个劲儿地哭,半个字都不肯说。
他希望父君母妃永远只有他一个,永远只爱着他一个,他不想让任何人插足他的家。
有了弟弟,母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爱他了。
玄沐越想越难过,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几乎要哭断了气:“母妃,你和父君是不是……觉得我没用,才会要弟弟?”
弦汐再也含不住泪,一把抱住玄沐,“不是的,不是……是母妃看你总是一个人待在龙宫,也没有个玩伴,这才跟你父君说想给你个弟弟……”
这种违心的谎言,她对玄沐说过多少次了?——弦汐记不清。
如果她一开始就能给玄沐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弦汐阖上眼睫,麻木绝望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心如刀绞地说:“对不起,玄沐,对不起……”
她染泣的道歉明显令玄沐感到慌张,玄沐擦干泪痕,一如既往的乖巧:“没事,我没事,有、有个弟弟其实也挺好的。”他停顿了下,问:“母妃,有了弟弟以后,你还会喜欢我吗?”
弦汐怔了怔,更紧地抱住他,“当然会。不管发生什么,母妃都不会不喜欢你。”
玄沐于是安下心来。
几个月后,弟弟出生了。
虽是足月分娩的,但因母妃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所以过程没比他顺利太多,依旧熬了许多时辰,最后鲜血淋漓地完成生产。
不过,不同的是,这回有父君陪伴在侧。
玄沐还是头一回见父君如此坐立不安,他挺阔的身影在殿门外来回踱步,看着宫人端着热水里里外外一趟又一趟地进出,每一次门扉开合,母妃痛苦的哀叫便会清晰一倍,听得人脊背生汗。
好在,母妃挺了过来。
只是从这之后,她羸弱到连下榻都困难。
这次怀孕与分娩仿佛掏空了母妃剩余所有心力,她乌木般亮泽的发丝明显变得枯黄,皮肤苍白得能清晰见到淡青筋络,她每日没精打采地卧在床上,睡眠和清醒时间几乎可以对半开。
父君四处寻找医师与仙药为她治疗,皆无济于事,只好增添了照顾她的人手,每日用补品给她仔细滋养着。
母妃给弟弟取名为“玄叶”,玄沐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缘来,但他觉得,这名字或许不太适合弟弟。
玄叶一点也没有叶子的沉静安稳。他继承了父君那双璀璨夺目的金瞳,生来活泼好动,喜爱鲜艳的颜色,还没化形时就经常用各种法子戏耍宫人,将他们弄得人仰马翻才嬉笑着跑远。
连乌麻也难逃其魔爪,时常被花样频出的玄叶玩成一滩烂泥,直到玄沐发现并制止玄叶,才能够可怜兮兮地唔唔叫着逃跑。
——宫人们私下都叫玄叶:小混世魔王。
第一次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玄沐惊讶了好一会,没想到人偶也会说出这样生动的话语。
玄叶甚至还胆大妄为地挑衅父君,咬父君的手或裤脚,撕烂父君闲置在宫内的衣服,都是常态。
父君最初还会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忍玄叶几分,后来实在气过头了,便光火地拍几下他又小又结实的脑袋瓜。玄叶被拍得疼了又打不过,就会叼着尾巴闷头钻进母妃的怀抱,让母妃哄他。
被母妃哄好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尤其对于玄叶来说。没一会玄叶就又会从母妃怀里钻出来,不知悔改地继续捣乱。
玄叶叛逆顽劣,不服管教,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
但玄沐莫名感觉,比起他,父君和母妃似乎更喜欢玄叶。
有好几次玄叶闹得太过,玄沐都战战兢兢地以为父君会大动肝火把玄叶教训一顿,或者和一门心思护着玄叶的母妃吵架。
结果最后都并非如此,父君母妃反倒还因为玄叶的胡闹,和睦相处过一段时间。
玄沐印象很深刻,那一回,玄叶玩闹间咬了一下他的手。玄叶成长得十分迅速,不到十岁的年纪就已相当牙尖嘴利,那一口险些把他半只手咬下来。
习惯了玄叶的胡作非为,他本来没往心里去,想自己等伤口慢慢长好,可当时父君恰好回来,一打眼就看到他满是血的手和袖子,便过来问怎么回事。
得知前因后果,父君十分明理地管教了玄叶,并将之关进悔过室好好反省,随后带他去找了母妃,讲明这件事。
“玄叶咬伤了玄沐,我把他关起来让他反省去了。”玄濯开门见山地对弦汐说。
弦汐原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顿时愈发煞白,虚弱又焦急地对玄沐招手道:“玄沐,过来让母妃看看。”
玄沐马上乖顺地走到床边,将沾满干涸血迹的手递给她。
——如果他还是一条没化形的小龙,这会儿想必尾巴都该摇起来了。
弦汐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拭去上面棕红血迹,“咬得这么重啊……还疼不疼?”她蹙眉望着玄沐,眼中尽是怜惜。
玄沐明媚地笑:“不疼啦。”
弦汐轻叹一声,揉揉他的头,温柔眉眼间有些无奈:“真懂事。”
她朝玄濯要了一管药,给玄沐细细涂好。
玄沐这厢正阳光灿烂着,却听弦汐又说:“你弟弟还小,就喜欢闹腾人,下口也没轻没重的。你多包容他些,千万不要怨他,知道了吗?”
弦汐本意是想劝玄沐不要因此记恨玄叶,跟玄叶生出罅隙,令兄弟间的感情出现裂痕,然而这句话落入玄沐耳朵里,一下就变了味道。
他觉得母妃在偏袒玄叶。
玄沐怔愣住,心里的阳光骤然被阴霾遮蔽。他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木木地道了一声:“嗯。”
随后他不再停留,向父君母妃行了一礼,匆匆辞别。
路过窗户时,玄沐听到里面传来两人之间难得祥和的对话:
“玄叶今天要是再加点劲儿,玄沐的手估计都要保不住,也该给玄叶立立规矩了。”
“玄叶正是长牙的时候,可能牙太痒,才会控制不住到处乱咬。”
“我看是他皮太痒,控制不住想挨揍。”
“……给他找个结实点的东西磨牙吧,他有东西咬,应该就不会再咬人了。”母妃叹道。
父君想了想,“给他喂点宝石珍珠好了,我小时候就用的那个。”
母妃:“有没有正常点的东西?”
“正常?”父君又一沉思,“老三小时候啃的是魔蛟骨头,要不用那个?——别问能不能用普通妖兽骨头,那种一咬就碎的玩意压根没法磨牙。”
“……”母妃长叹一声,“随便你。”
光听对话,好像只是一对探讨该如何教育孩子的寻常父母。
但类似这样的对话,玄沐敢肯定,过往几十年间没有因为他发生过哪怕一次。
这唯一听到的一次,话题中心还是他弟弟。
玄沐不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寝殿的,等思绪回笼时,他已经在凳子上静坐了许久。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瞬间,汹涌的泪水顺着面庞簌簌流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然而玄沐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费解,明明他一直以来都那么懂事听话,为什么父君母妃却更偏爱捣蛋的弟弟。
他费解的同时又隐隐约约有种直觉——
在这个家里,“活泼”并不是件好事。
-
再后来,玄沐理解了为何父母会偏心弟弟。
与平庸的他不同,玄叶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他十五岁便能一次化形成人,不论多么深奥复杂的学识理论,也都能一学就会。天资聪颖得连玄濯都为之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