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凤后娘娘的花园里开了一丛香叶天竺葵。
凤祐心情大悦,特地着司酒监采集数千朵用以酿酒贺春,酿出的百坛酒水一半留在凤宁宫,一半分送去了东玄宫。
侍者捧着酒坛抵达东玄宫时,玄濯尚在紫宸殿与祖伊“促膝长谈”未归,是以,这几十坛子佳酿便率先交给了如今宫中另一个主人——太子妃弦汐过目。
香叶天竺葵素来以独特而清新的香味著称,酿造出的酒水更是还带有淡淡果香,弦汐凑近闻了闻,被这味道勾得嘴里泛酸,颇有些意动。
但她毕竟没喝过酒,不免有几分顾虑地问侍者:“这酒会很辣吗?”
侍者恭顺笑道:“回娘娘,此酒性柔且偏甜口,不辣,也不易醉人。”
弦汐于是放下心来,让人留了一坛子在内殿,余下的悉数归到酒窖。
她方且端着盛满甘甜酒液的夜光杯侧坐上榻,杯沿还没来得及沾唇,眼珠一扫窗外,却见玄濯在苍璃的搀扶下慢慢跨进宫门。
玄濯半边身子挂在苍璃肩上,脸色苍白,脚步一轻一重,看样子是挨了祖伊好一顿收拾。
弦汐眉心蹙了蹙,轻叹了口气,搁下杯子出去帮忙。
她刚踏出门便被苍璃眼尖地瞧见,苍璃立马露出个开朗的笑,挥手喊道:“嫂子!”
弦汐对这个称呼已习以为常:“嗯。”
这一对一答入耳的瞬间,原本低垂着脑袋的玄濯当即抬头望过去,见弦汐居然果真有出来迎接,玄濯顿时腿也不疼了气也不虚了,腰板挺得比毫发无伤的苍璃都直。
他一把推开苍璃,昂首阔步走向弦汐:“弦汐,你怎么出来了?——哎,我好着呢,不用扶。”
弦汐没费什么力便挡掉了玄濯假惺惺试图阻拦的手,兀自扶住他另一侧胳膊,上下打量他。
玄濯这次在紫宸殿待了三天,不知又受了什么刑罚,身上衣物被法力提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端倪,弦汐便问:“天帝大人又如何罚你了?”
——落雪那日,她终是无可奈何地答应玄濯与他重修旧好,而祖伊也在凤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且坚持不懈地劝解下,同意让玄濯回天宫继续担任太子。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祖伊回九重天之后仍是气不过,将玄濯狠狠抽了一通,又把他踹进阴云绵绵天雷滚滚的断魂崖待了十几天,等他被雷劈得差点丢去半条命,才总算捞他上来。
祖伊本以为玄濯这回总该老实了,不料玄濯没歇上几天,又跑去了撰史室胡作非为。
他摁着史官的脑袋,硬逼他们动笔篡改历史,将过去一千年间大半与神树相关的光辉传说皆改为帝休树的功绩,临近四五百年的干脆遮掩都不遮掩了,直接全堆到弦汐身上。
就连两百年前天魔大战中,取水拯救凤后花园的也改成了弦汐。
一番大刀阔斧操作下来,愣是让弦汐成了为六界和平安定做出伟大贡献的崇高神女。
玄濯这样做的目的十分明确: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什么他和弦汐不相般配之类的狗屁话,谁见了他俩都得赞叹一声“神仙眷侣”!
玄濯现在巴不得全天下都承认他和弦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奈何,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
有铁石心肠的史官当着他的面,忍无可忍地提出异议:“太子妃娘娘至今也才两百余岁,且此前还一直安居在凤后娘娘的花园里,从未踏出过一步。生辰经历明明白白摆在这儿,何来那么多丰功伟绩?”
闻言,玄濯大手一挥,张口就来:“这有何难?就说她其实五百年前便已在少室山化形了,只不过天性低调与世无争,即便做了这些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也不肯让人知道,这才让你们混淆了她的真实年岁。这些都是你们的疏忽和过错。”
史官:“……”
胡诌一顿后玄濯还没完,在撰史室踱来踱去,接着道:“至于后来安居在花园那段,就改成,当年弦汐取壬水救花园时不慎为凶恶魔族所伤,本体受损,不得不在花园暂时休眠安歇。”
“——但是,即使在休养期间,她也依旧没有放弃关怀六界众生,每当世间出现天灾人祸,她便会悄悄下凡出手相助,挽救无数生灵于水火!”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我。”
编到这里,玄濯忽然脸色微妙地停下来。
史官正一脸便秘地记录着他满口胡言乱语,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不禁奇怪又庆幸地抬头望去:“殿下?”
只见玄濯沉思少顷,忽一甩袖出了门:“改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史官:“?”
那时,还没人知晓他这句“自己来”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五天后,所有天族都收到了一本卷帙浩繁的百万字浪漫爱情文学巨著。
该书由太子殿下亲自执笔,尽情挥墨五天五夜,详细讲述了他与他的太子妃弦汐从相遇相知、到突破一切阻碍、最后长相厮守的一段旷世绝恋。
当然,其中包含一定虚构成分,但玄濯没标注。
书中两人历经诸多坎坷万般险阻,却仍不肯放开彼此的手,期间情节回肠九转,缠绵悱恻,外加对太子妃从外貌到内在长达数十万字的赞美,令阅者唏嘘感慨泣泪涟涟的同时,又忍不住为之如痴如醉,怦然心动。
玄濯对此十分满意,责令史官把他这本书上的内容全部写进史书里,顺便传阅六界,供世人一同瞻仰。
这等任性到不堪入目的行为终于引发了史官众怒。史官们捏断了笔杆子,集体吐着血跑到天帝面前哭诉,恳请天帝速速阻止太子殿下,莫要再继续玷污纯洁而神圣的史书。
——于是乎,便有了这三天的“父子谈心”。
面对弦汐关切的话语,玄濯将双腿快要断掉的痛楚尽数抛到脑后,嘴角微微挑起笑,开口便是不正经的戏谑:“还叫天帝大人呐?”
弦汐怔了下,面颊泛起些许别扭的红,“……不想说就别说了。”她游移开眼,作势要放手。
玄濯紧忙拉住她,“别走嘛,我说就是了。父王没把我怎样,依惯例训一通打一顿,然后又罚我跪了两天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的苍璃听得一哆嗦,被他这语调恶心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弦汐低头瞧了瞧玄濯的膝盖:“那你现在还疼吗?”
玄濯笑眯眯地抱住她,“要是我说疼,你会帮我擦药吗?”
“多大点伤,哪里需要擦药。”
“再小的伤也是伤啊,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玄濯正欲幽怨两句,忽而从弦汐身上闻到一股甜香,他凑近嗅了嗅,“你吃什么了吗?怎么有股甜味?”
“嗯?有吗?”弦汐跟着闻了闻,反应过来,“哦,应该是方才凤后娘娘送来的酒,那酒是用香叶天竺葵酿的,味道比较浓。”
玄濯大奇:“你还会喝酒?”
弦汐:“还没喝呢,等回去了再喝。”
“……”须臾间,玄濯不知想了些什么,眼底晕开深色,微笑着挑眉:“正好我回来了,要不咱们一块喝?”
弦汐瞟他:“你还有伤呢。”
“小伤,不碍事,正好喝点酒活血化瘀。”玄濯散漫道。
弦汐嘴角一抽:“……行吧,随你。”
跟在两人后面的苍璃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这话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什么酒?我也要喝!”
玄濯不耐烦道:“滚,想喝自己回家喝。”
“我一个人喝没意思啊,哎呀多我一个杯子的事而已——”苍璃死皮赖脸地黏着两人,今儿个喝不到酒誓不罢休。
玄濯手都扬起来了,准备照苍璃那张大脸扇下去,这时弦汐温和道:“他想喝就让他一起喝吧,反正有很多。”
苍璃嘻嘻笑:“谢谢嫂子!”
玄濯只得不情不愿地收了手,他捏捏弦汐指节,悄声嘟囔:“你不怕一会喝醉了,出丑被他看去?”
弦汐侧眼瞄他,唇边有些不明显的笑意:“你怎知我会醉?说不定等你醉了,我都不一定醉呢。”
闻言,玄濯登时高高扬起眉,迸发出极强的竞争意识:“哟?你这话说的,要不咱们比比看?”
弦汐坦然道:“好啊。”
“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嗯……”玄濯略一思忖,带着轻佻而恶劣的笑,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弦汐的脸噌一下红了个透。
她几乎是头顶冒烟地推了下玄濯,撅嘴低嗔:“流氓。”
玄濯闷笑两声,蠢蠢欲动地揽住她细腰,指腹沿着窈窕的线条来回摩挲,“该你了,说吧,要是我输了,你想让我如何?”
弦汐眼珠转了转,仿着他的浮浪,勾住他衣襟微微下拽。
这姿势令玄濯禁不住心中一荡。
他暗想莫非弦汐终于开窍了,也想跟他玩点什么花样……
“要是你输了,就去睡一个月的书房。”
弦汐浅笑着丢给他一句冷冰冰的话。
玄濯刹那间面色一僵,转瞬又一肃,竟当真忧虑起胜负来。
敞开的殿门近在眼前,他纠结半晌,俯下身,小声道:“一个月太长了吧,要不……一旬?”
弦汐眼眸弯弯地瞥他:“为何?你怕输?”
玄濯一哽,霎时挺直身板:“怎么可能!我玄濯这辈子就没有过‘输’这个字!喝个酒而已,这六百多年我就没遇着谁能喝过我的!”
弦汐配合地拖长嗓音:“哦——好厉害呀。”
玄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强行让自己充满底气,转头对苍璃道:“老三,你在旁边替我们看着,看看谁先醉倒。”
苍璃没想到还能凑上这么大个热闹,当即点头如捣蒜:“好嘞!”
回了屋,弦汐、玄濯还有苍璃各坐一边,宫人搬出全部酒坛,将夜光杯在桌子上呈两列排开,每列各五十杯,喝完一杯倒一杯,保证中间不间断。
弦汐跟玄濯对望一眼,面上皆挂着笑,气氛却隐隐透着些硝烟弥漫的紧张。
伴随苍璃一声“开始”落下,两人端起各自面前的酒杯,优雅又不失速度地接连饮下。
一个接一个碧绿夜光杯被宫人收回至桌尾,再度斟满后又被传送向前,不久便空了几个酒坛。
玄濯一面喝,一面偷偷瞄着弦汐,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本以为弦汐一杯就会倒,可现下这都多少杯了,怎么连一点醉的苗头都看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于喝酒一事上,玄濯感到有些慌。
数杯下肚,弦汐莹白的面颊慢慢泛起些红,衣衫内里也被香汗微微打湿——那是真的香汗,浸着香叶天竺葵花香的酒液宛如汗水般从肌肤下细密渗出,与原本的体香纠缠在一起,散发着馥郁而又勾魂摄魄的甜美气息。
原本这气息尚能被繁重的华服掩盖一二,可服侍在侧的宫娥以为她热了,上前替她挽起了宽袖。
霎时间,白嫩纤长的臂膀与浓郁香气一道外泄而出,勾得邻座两人眼睛都移不开。
苍璃咽了咽口水,从衣领中抽出一张帕子,手一抖,险些掉了,他又忙不迭拿稳,递到弦汐面前:“嫂子,你都喝出汗了,我给你擦擦……”
帕子伸到一半,“啪”一下被玄濯打掉。玄濯狠狠剜他一眼,自己往弦汐那边凑了凑,伸手想抱她,“弦汐……”
弦汐目光仍是清明的,含笑道:“想认输了?”
玄濯动作一顿,不服输的劲儿登时压倒欲望占据大脑,他瞬间严肃起来:“才没有!”旋即又仰头灌了一杯。
弦汐慢悠悠地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