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再次对异魔的危险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
即便是看着如此纯良无害的异魔,也不能掉以轻心,更加不能以人的认识对它们给予善念。
“宗主,那星沙是你的异魔吗?”
“不是,”男人缓慢道,“那是我筑巢的,沙子。”
宗主的这句话,和祝仙人之前的回答有些相似。
难道同个种族都拥有一样的筑巢习惯?
给他们引路的黑色液体突然停了下来,“这里就是无事庙了。”
江载月抬起眼,这才发现周围原本大片大片的茂密林木,不知何时像是被吹散的迷雾般消失,紧接着突兀显现出了一处黑色的寺庙。
寺庙外墙像是由一大块一大块的粗糙黑色礁石砌成,甚至还带着被密密麻麻的藤壶寄生的痕迹。
庙里没有传出半点人声,荒凉寂静得甚至有些渗人。
黑淮沧大摇大摆地推开了门,直接进入了庙中。
然而等庙门打开后,一张冰冷惨白的人脸,就几乎面对面地贴到了她的面前。
江载月下意识地想要动手,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后,她才发现这是一尊过于栩栩如生,几乎与真人看不出太多差异的雕像。
雕像的人脸过于苍白,身上的衣着色彩却鲜艳明亮得刺眼,甚至给人一种诡异的流动感。
而在这尊雕像后,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几乎将这整座寺庙都挤满的雕像排列在其后,将辽阔的庙宇挤得密不透风。
和寻常的寺庙不同,因为庙宇被这些雕像挤满,寺庙中甚至没有一点可供人参拜的空地。
黑淮沧从沉默中开口道,“你想要把谁的雕像借走,就喊他的名字。”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不需要和易庙主先打声招呼吗?”
“除非要改宗规,不然借雕像这种小事,易无事都不会出来的。”
黑淮沧记吃不记打,又喋喋不休开口道。
“他要在后屋里刻他的雕像呢,整天刻呀拜的,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最近也没有弟子和异魔上门,我光吃草都瘦了好多。道友,道友,你带走雕像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带走啊?我很听话的,会不会给你惹事,你要是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清理干净。好久都没遇到和我说话的人了,你把我也带走吧……”
江载月安抚般地同时捏了捏黑色和白色腕足。
真不是她对异魔心存不忍,主要是祝烛星和宗主再动手,给她解释的黑淮沧看着就要没了。
“叫了名字之后会发生什么?”
黑淮沧理所当然道,“你叫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跟你走了呀。”
江载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再看向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恍惚间觉得无数张苍白面孔都在注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怎么……走?这些雕像,会变成活人吗?”
“他们本来就是活的嘛,就是从原本的神魂里剥出的一缕魂魄啊,雕像就是易无事给他们准备的一个可以活动的壳子。”
江载月轻声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剥出一缕魂魄,放在这里?”
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黑淮沧愣了一会儿,方才犹豫地解释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啊,死了之后要是找不到人,有些只有他们知道的事情,问不了别人,那多麻烦啊。”
说着说着,黑淮沧的声音又流利了起来。
“还有一些长老负责的俗务,只有他自己知道怎么做,肯定要把他的残魂唤醒,问清楚他要做的事,再让他教给其他人。道友,你不是来借雕像的吗?怎么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江载月虚心道。
“我确实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能不能请道友再指点一下?”
黑色粘稠液体又顾涌出许多泡泡,激动道。
“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江载月轻声问道,“被带走的那些雕像,他们拥有自己死前全部的记忆吗?”
黑淮沧又有点迟疑道,“应该,会记得吧。”
江载月问,“那他们会攻击我吗?”
黑淮沧在这个问题上格外果决。
“这个绝对不会的!那些雕像正常的时候不会害人的,而且他们都很听话。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你让他去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
第78章 成王败寇
正常的时候?
在宗内待了那么久, 她就没有遇过几次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正常时候。
江载月已经对自己的运气有了充分的了解,此刻她完全能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不正常的时候呢?”
“这个……”黑色液体中凸显出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团被人旋转的麻花,有些纠结道, “我好像没遇过几次雕像不正常的时候。只要认真遵守宗规,易无事亲手雕刻的人像, 一般也不会出现异常的情况。”
黑淮沧乐观地说道, “就算出现了什么异常,只要把雕像送回到无事庙里, 肯定就没事了!”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关键她就怕出事的不是雕像, 还有易庙主。
历数她进入宗门以来接触过的修人道的长老——吴师叔跑进镜山了, 姚谷主闭谷了,卢容衍被宗主弄死了,现在就剩下庄长老和易庙主两位还活蹦乱跳了。
不对,庄师叔灵庄里的灵植现在好像也元气大伤,如果易庙主这边再出点什么事, 江载月感觉十大仙门要是知道了她的事迹, 说不定会给她发一个最佳内鬼奖。
这么说来易庙主没有和她见面,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捏了捏手上一黑一白两条腕足,想到宗主和祝烛星都在她身边, 江载月也停下了过多无谓的担忧。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这雕像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宗主和祝烛星应该也能出手解决,她只是决定暂时留下来当一个低调的镜山巡山人,又不是真的要为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本来就是建立在一大群随时可能发疯的精神病人基础上的大精神病院,就像靠近火堆上的炸药, 稍微碰点火星子就可能彻底爆发。她现在让一部分炸药提前爆发,说不定还是提前排除了一点隐患,不然等到更多不稳定的精神病患者爆发的时候,那时的后果说不定会更加严重。
再向黑淮沧问了几个与雕像有关的问题,确定唤出雕像不会给雕像的原主造成任何问题,也不会造成其他影响后,江载月试探性地往殿中喊出了吴师叔的名字。
“吴守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原本死气沉沉的雕像群,有一瞬间泛起了仿佛将石头丢进湖水中的波澜。
似乎有无数道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无数座面容苍白的雕像死死盯着她,像是祈盼着下一秒她能唤出他们的名字。
然而在密密麻麻的雕像中,最终只有一座雕像缓缓走出。
没错,是走。
长着一张“吴守山”面容的雕像,迈着和吴师叔一样看似缓慢,却移形幻影般的步伐,来到了她的面前。
佝偻着腰背的老人静静地看着她,除了手上没有拎着一盏镜灯外,这座雕像无论是外表还是神态,都与她最后一次见过的吴师叔一模一样。
然而越是找不出破绽这尊雕像与真人的区别,江载月的头皮越有些发麻。
如果这个雕像换上了常人的衣着,那么它与真人又有什么区别?
“……长老,您还记得我吗?”
雕像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小姑娘,我当然记得,如果不是你接了我的镜灯,我这辈子只怕也不会有回家的机会。”
黑淮沧刚刚说雕像中的魂魄可能不时与本体产生关联,接收到本体的记忆,江载月忍不住问道。
“您进入镜山后,找到您的家人了吗?”
“找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无比满足,连那原本黑沉的斑纹似乎都减淡了不少,“我爹的身子骨好了不少,还能在山里打猎。我娘又新腌了好多条腊肉,和村里人一起庆祝,我终于回来了。”
江载月脸上的笑容,陡然有些僵硬。
吴长老亲口说过,他巡山巡了好几百年,而他的父母村人都只是凡人,他进入镜山只是抱着万一的能收殓他们尸骨的希望。
可是现在吴师叔竟然亲口和她说,他爹娘和村人都在庆祝他回来,那么吴师叔见到的“他爹娘和村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载月想要开口提醒吴长老,却陡然想起现在和她对话的只是一缕神魂,真正的吴师叔已经不知道迷失在了镜山的哪一处。
江载月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师叔,您真的觉得——您在镜山里遇到的,真的是您的爹娘和村人吗?”
“当然了。他们就是我的爹娘和村人,我不会认错的。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用担心我,”雕像豁达地说道,“我就剩下这苟延残喘的几年寿命,在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了。就算爹娘他们想要害我,最后的日子还能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别无所求了。”
江载月竟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吴师叔到底是不清楚那些“人”不是他的家人,还是说他认清楚了,却宁愿装糊涂。
或许等到她更深一步地掌控镜山,有机会真正见到吴师叔那一日,才有可能知道一个准确的回答吧。
江载月心里并没有真正信得过雕像的那些话语,而她不开口,雕像也沉默了下来,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像一个没有接到明确指令,处于待机状态的机器人。
江载月又试探性地问了雕像能做的事情。
“师叔,您现在可以自己巡视镜山吗?”
雕像摇了摇头,甚至格外坦诚道。
“不行,我现在在易无事的雕像里,不能过于靠近异魔,不然雕像磨损太快,我可就得提前回庙里面了。”
黑淮沧在一旁补充道,“长老的雕像只能被借走七日,一般还得要长老亲自来借。不过有宗主在,这条规矩也管不了江道友。”
七天?只能借出这么短的时间?
江载月微微皱眉,试探性问道。
“如果七天之后,我归还了雕像,又有人来借吴长老的雕像,还能借出去吗?”
“不行的,”黑淮沧尽职尽责地讲解道,“一尊雕像一共只能借出七日。之前的人若是借出一日,雕像就损坏了,其他人之后就只能借走这尊雕像六天。因为没有人借过吴长老的雕像,所以江道友才可以一下子借走七日。”
不过黑淮沧顿了顿,非常懂人情世故地热情道。
“这是易无事定出的规矩,可能也有破例。如果您觉得时间太短,要不我带宗主去和他谈谈?”
江载月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易庙主为什么规定一尊雕像只能借出七日,但这肯定有易长老自己的道理。
如果她让宗主出面,即便是延长了雕像的出借时间,说不定还会引发不好的后果,那还不如在这七天里把要紧的事办完,再把雕像送回来。
“吴师叔,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借走您的雕像吗?”
江载月还想试探一下雕像到底能有几分正常人的神智。
雕像和蔼地笑了笑,“是我那时走得太急,未能教导小友如何真正掌控镜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