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原本还有些不理解,然而当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们面前响起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了狐玄理的话语。
“这些都是今年没有拜入师门的弟子吗?”
江载月抬起头,入目的先是一袭格外灼红如血的红袍。
身穿红袍的女人似乎已经有些年纪,她面容上已经有了些许细纹,容貌也不算过于艳丽。然而当她朝他们展颜一笑的时候,江载月突然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是一脚踩入了云端,又像是一颗心都浸入了热气腾腾的温泉中。
这一刻,她想到了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想到暖煦温柔的阳光,过于陌生而汹涌的情绪让她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她的透明小触手就如同敏锐察觉到了危险出现一般,下意识紧紧缩回到了她的神魂之中。
江载月陡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她周围的弟子,似乎还和刚刚的她一样维持着看向谷主的孺慕向往的渴望亲近之色,就连先前和她说要小心姚谷主的狐玄理,都不例外。
她心中一惊,表面上随大流地维持着和大家一样的仰慕神情,直到女人再次开口。
“大家路上都辛苦了,进谷里吃顿饭,好好休息一会儿。明天再起来照顾灵兽吧。”
女人的声音不算温和,却有一种仿佛被亲近长辈叮嘱着,不容拒绝的关怀与力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连那些原本戴了厚厚面具,孤僻寡言的弟子都仿佛变成了跟在鸡妈妈背后的小鸡崽,所有人都想凑到最靠近姚谷主的地方,江载月装作没有力气地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后。
他们降落之地是一座山峰,然而沿着陡峭的几乎直降的山路走下,入眼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红色花海。
那片红色花海就如同姚谷主给她的感觉一般,日光照耀下是如此的温暖绚烂,几乎给人一种想要归隐在此地,不问世事的远离尘俗的美好。
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江载月转过头,发现一脸孺慕之色的狐玄理,仿佛也没有了力气,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最后,却低声告诉她。
“师姐,那些都是血兰花,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吃它……吃了它的人,都被留在谷里了。”
江载月点了点头,没有想到狐玄理这时候还能保持几分理智,想到他平安进出过血兰谷好几次的战绩,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好奇。
难道狐玄理和她一样,也是精神值特别高的,宗内少见的正常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精神值。
【55】
少年微微侧脸,清秀的面容上,露出带着点小虎牙的笑容。
“师姐,怎么了?”
江载月收回目光,看了眼头顶万里无云,格外晴朗的天空。
“没什么。”
她只是有点想念看着多少像个正常人的祝烛星了。
走入那片漫无边际的红色花海,中间的小道格外狭窄,只能供两人并行,为了不碰到路边的血兰花,江载月更是多了几份小心。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方才走出了那片花海,然后入眼的就是一片连成群的墨绿竹楼。
可与其说那是竹楼,江载月觉得那像是用竹子修建而成的典雅宫室。
竹楼宫里走出许多对面带笑容的红衣男女弟子,姚谷主吩咐道。
“让客人他们好好休息,明日再教他们照顾灵兽。”
诸多红衣弟子,齐声应道,“是。”
江载月原本没有脸盲的病情,可是当她看到无数对笑容弧度仿佛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红衣弟子时,她觉得自己几乎有些分不清他们的人脸。
她也尝试过和这些弟子交谈,然而这些红衣弟子轻言细语地只会说些请客人好好休息,明日自会有人解释之类的话语。
而等带她进入了房间,江载月看着房间里一应俱全的,摆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案,点着淡淡檀香的香炉,装满书籍的墙柜,以及那柔软宽大的整洁床榻,陡然有一种自己不是被逼着来做任务,而是来到了古代主题的奢华酒店度假的感觉。
等到红衣弟子再端来了四菜一汤,而且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时,她的这种不真实感更加强烈了。
不是,有给他们准备这些食物的功夫,这群弟子照顾的灵兽都能寿终正寝了吧。
抱着浓浓的疑惑,江载月躺在了温软舒适的床榻上,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在梦境里,她仿佛跌入了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沉重牢笼,玻璃外有隐约闪动着的,紧紧包裹着她所在的厚重牢笼的庞大阴影,一闪而过。
江载月听到了极为熟悉的,仿佛细沙摩挲着牢笼,又像是水声汩汩流动的声响。
一种悬浮的失重感包裹着她,像是她所在的牢笼,被一股恐怖的力道一直拖拽着,往深不可测的悬渊一直跌落下去。
江载月本能感觉到一种好梦被打扰的不适,她的身体懒洋洋着,似乎只能半梦半醒地伸出自己的透明触手,想要抓住外面一直拖拽她往下跌落的罪魁祸首。
她的透明道肢像是摸到了一堵肉墙,又像是摸到了一块微微滚烫的熔岩。
漆黑阴影中伸出的腕足,握住了她自投罗网靠近的透明触手,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只是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触手,如同大人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脊背。
——怪物,赶跑……安全……
如同无数个细碎的水泡在耳边慢慢破裂,又像是深海之中水流涌动的声音,吵得江载月格外心烦意乱。
她想要开口,却感觉梦中的自己像是没有嘴巴这个器官,也只能发出含糊的,和怪物类似的声响。
“不要……吵我……睡觉……”
那股古怪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江载月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然而等她想要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却感觉自己像被鬼压床一般,身体变得格外沉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透明触手。
而她的触手没伸出太远,就遇上了一堵滚烫而厚实的“墙”,一阵含糊而又有些莫名耳熟的声音涌入了她的耳中。
“醒……食物……”
等等,她现在还在血兰谷里面吗?还是说她昨晚做的那个被怪物抓住下坠的梦,根本就不是梦?
可她和别人无冤无仇,又有谁会这么费尽心机地对付她?
感觉到那滚烫“熔岩墙”推过来的食物,江载月的触手努力摸着那“幕后黑手”捧着食物的手,脑中陡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宗主,是你抓了我?”
宗主像是还不熟悉用人声讲话,他含糊缓慢的人声混杂在如同深海水流般的声线里,江载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怪物……抓你……我……进……巢……找不到……入梦……亮点……找到……”
“宗主,你的意思是说,你跑到了祝烛星的地盘来找我,找不到我,然后就进入我的梦境,抓了我?”
她透明触手下的黑色粗壮腕足像是格外喜悦,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卷住了她的透明触手,然后试图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他是……怪物……”
江载月突然想起了祝烛星一开始也是这么握住她的腕足,她忍不住问道。
“宗主,那不是怪物,祝仙人应该是和您一样修天道的修者。只是您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不记得他了。对了,祝仙人去哪里了?您没有伤到他吧?”
宗主像是对她毫不掩饰的关心祝烛星的态度格外不满,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口齿似乎清晰了一些。
“……怪物……坏……在……外出……偷走你……”
没想到宗主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有些哭笑不得。
“宗主,不是祝仙人偷走我的,是我临时有事,主动跟着祝仙人一起离开的。您也不要生气祝仙人的气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一定多来看您,好不好?”
江载月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安抚病人的口吻,然而宗主仍然是固执得不愿接受这个解释。
“怪物……跑了……不去……外面……他还在……”
听到祝仙人已经跑掉了,江载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放弃想要离开的想法。
虽然知道宗主应该是和祝烛星一样,出于对同族孩子的看重,才会如此耗费心机想要找到她,但这也不代表她能接受,以后就和宗主待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
“宗主,我还要完成血兰谷姚长老吩咐的任务,不能陪您一直留在这里。如果有人发现我突然消失了,一定会来找我的。而且我还有新的礼物在准备,您先把我送回去,我过几天再带新的礼物,来看望你,好不好?”
宗主的声音终于有些迟疑,“……礼物?”
江载月:……她现在有点怀疑修天道的修者脑回路是不是一样的了,怎么一个个听到有礼物都走不动道?
“是,我保证,这次的礼物还是我亲手做的,很美味的食物哦。”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大不了到时候拿点血兰谷弟子给他们准备的饭菜,自己再下点面条啥的,就当做是她亲手做的礼物送给宗主好了。
反正以宗主现在人怪不分的情况,他应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咸淡,说不定还能帮她试试毒。
宗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过了片刻,黑色腕足方才缓慢地动了动。
“……不要……礼物……”
她就知……啊?
江载月能听出宗主温吞含糊声音中的不舍,所以她更加不理解他为何拒绝。
不知何时,一条黑色腕足轻轻缠住她的腰身,宗主的声音逐渐带了几分坚定之意道。
“……我要……保护你……”
不要在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意志坚决地宣称保护她啊?!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种简单易懂的说辞,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格外沉重。
“宗主,你知道吗?人类是不能一直待在黑漆漆的巢穴里面的。如果我们不能定期外出晒太阳,身体和精神都会逐渐崩溃,然后死掉的。宗主想要看着我,死在你的巢穴里吗?”
男人这次沉默了许久,方才慢吞吞地仿佛确认般仔细捏了捏她的每一条触手。
“……你不是……人族……”
江载月陡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的漏洞在何处。宗主和祝烛星都是因为将她当成同族,才会对她如此另眼相待,可如果她直接承认自己是人族,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拜师宗主的机会,还会招致他更大的怒火。
江载月急中生智,声音变得更加沉重道。
“我是被人族抚养长大的,我有着和人一样的心。即使我的身体能够受得住寒冷孤寂,我的心也没有办法忍受孤独和黑暗。”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江载月自己都有些头皮发麻。
但所幸宗主真的相信了她的演技,黑色腕足缓慢地放松了原本裹住她腰身的力道。
然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宗主慢吞吞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白天……送你出去,晚上……带你……回巢……”
江载月突然莫名有一种自己被家长叮嘱着,会从幼儿园接送她回返的奇怪即视感。
她原本想要拒绝,但一想到凶险莫测的血兰谷和姚谷主,她话锋一转问道。
“宗主,如果我遇到了危险,您能够感知到吗?”
江载月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第七条触手微微一痒,黑色腕足紧紧握住她的透明小触手,一字一句郑重道。
“……我留下……印记……”
江载月感动地反手握住黑色腕足,“仙人……不是,宗主,这个印记怎么使用呢?”
她一时嘴瓢,差点把宗主当成了对她有求必应的祝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