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门主不觉得如何快意,但为了自身与所邀请道友的安全,他没有半分犹豫,他的灵气还是仔细地探查了一遍越宏真的经脉。
而探查结果也让曾门主吃了一惊,确实如越宏真所说,他的经脉气息虚缓浮弱,生机也若有似无,只怕大限就在这几日,怪不得越宏真需要坐在辇台之上,因为他已经衰弱迟缓到了只怕连行动都有些不便的程度。
如此一位大限将至之人,别说是对抗那位尊上,就算和他单独比斗,曾远山也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这么看来,这位越道友只怕还存着以他自己的一命,换取魔宗宗主对整个越家谅解的打算。
一想到这里,对于这位将死之人,曾远山自然也不像最初一般抱着格外明显的警惕之意,他叹息一声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越道友也跟我们一起进来吧。”
只是对于他已经与周围人叮嘱过无数遍的内容,曾远山还是不厌其烦地继续叮嘱道。
“不过越道友要小心,那位尊上或许不看重人族的礼节,但是他极为爱重珍视他的道侣……”
曾远山不太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还是没敢直接在落星门前说出,他当日看见魔门宗主对道侣言听计从模样时的震撼。
“总之越道友一定不要冒犯到尊上的道侣。他亲口所说,那位江尊上会是下一代的观星宗宗主,而据我亲眼所见,江尊上也是性情格外温和,不喜杀虐之人,只要越道友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江尊上也一定不会与越道友计较越家过往所犯之事。”
越宏真格外认真地将曾远山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他脸上显出几分感激之色地应道。
“多谢曾道友提点。日后若有我越家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越宏真还没来得及说多几句,下一刻,观星宗紧闭的城门就陡然打开了。
城门中走出的守卫,看似都是一群其貌不扬的凡人。然而他们面对着一群气势惊人的修仙者,行动神态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就足够让众人心中一凛,明白这些守卫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些守卫沉黑坚硬的胸前盔甲上,如同是被一股巨力强行黏上了与他们冰冷麻木神情格格不入的一个个大红“喜”字。
那些守卫站在他们面前,每人拿着一叠端正写着“喜”字的红纸,僵硬而冰冷道。
“外人想要入城,必须遵守城中规矩。”
“一是……”
他们的声音有片刻的怪异,就如同被外力逼迫着,一字一句念出完全违心的话语。
“必须随身戴上庆贺道侣大典的‘喜’字。若是丢失此字,不再视为城中宾客,立刻逐出落星城。”
“二是在新人面前,所有客人都必须露出笑容,说出庆贺之言,送出赠礼。”
“三是……”
干巴巴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守卫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慢慢挤出一个弧度格外大,诡异得快要咧到嘴下的笑容。
“……没有三。这是城中的规矩,所有人都必须一字不漏地背下,方可进入城中。”
在场的修者都是久经风浪之辈,即便心中微微惊惧,也没人会在面上显出异色,而不过是听了一遍,他们都将这些规则牢牢记入了心中,没有一人敢说出一个错字,他们陆续通过了守卫的审查。
檀玉辇台中,越宏真和辇台周围的越家人背完了这两条规则后,守卫却没有允许他们通过,守卫死寂的黑眸低了下来,死死盯着那沉厚浮空的辇台之中。
辇台之中陡然传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稚嫩哭泣之音,辇台之后一位跟随的越家人的面色一变,“墨儿?”
越宏真面色一冷,辇台中的一个暗格凭空推出,一个看着只有六七岁,面容稚嫩恐惧的孩童,从暗格里毫无缓冲地摔到了地上,却连哭都不敢多哭一声,看着那些沉默望着他的恐怖守卫,孩童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他手脚并用地爬上辇台,用力地抓住了越宏真的袖袍跪下求饶道。
“祖爷爷,山墨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小心爬进辇台里睡着了。祖爷爷,你饶过墨儿一回吧。”
然而平日里格外心疼他的祖爷爷,冷冰冰盯着他的面容上却没有了丝毫怜爱之色,越宏真毫不留情地问道。
“还记得入城的规则吗?现在背出来。”
越山墨莫名地感觉到一股让他不敢如同往日一般撒娇耍赖的寒意,他打了一个寒颤,磕磕绊绊地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守卫终于退开一条路,让他们能够进入城中。
直到这时,越宏真身上的寒意方才完全消失,他重新将自己往日里爱护的这个重孙子抱到了膝头上,声音低沉道。
“墨儿,你参加过几次喜宴?”
越山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不算清晰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祖爷爷,墨儿参加过三次。”
越宏真皮肤皱干的手心慢慢摸着孩童微微颤抖的头。
“那你应该记得祝喜的话怎么说,不用祖爷爷教你,对吧?”
“墨儿记得!”
越宏真微微闭上眼,“记得就好。”
孩童的恐惧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呆在往日最宠他的祖爷爷怀中,越山墨很快就忘记了刚刚那些让他恐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点的经历,他好奇地探出头,往远处望去。
许许多多陌生高壮的大人,抬着十数米长的大鱼和神像,那些鱼又凶又丑,神像也高大到了让人感觉到很不舒服的程度。
还有,那些刻在房子和城墙上的简单海兽图象,件件都是热闹稀奇的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东西。
可是——是他看花眼了吗?
孩童忍不住探出头,往那些简单直白的巨大海兽图像上多看了几眼。
为什么,那些图雕,好像,在动?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他,那张无边无际的渔网,看久了甚至给他一种下一刻就会网到他身上的感觉。
孩童迟钝地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他立刻躲入越宏真怀中,不敢往周围再多看一眼。
而比越山墨更敏锐的修士们,自然更早一步地察觉到了城中看似太平景象下隐约涌动的恐怖危险气息。
他们的灵气探进这些看似普通的凡人与墙壁上,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再也传不出半点声息。
而他们在这座城中行走得越久,城中百姓,与屋舍城墙的那些海兽图雕上,就有越来越多双恐怖的目光盯上他们。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外界也称得上一方主宰的修士们,此刻却感觉到了仿佛回到凡人之时,面对无可反抗的天地之力的恐惧与无力。
他们先前都有听说过落星城中的一些恐怖传闻,如今亲身体验过,竟发觉那些传闻的恐怖远远不及如今亲身体验的恐怖一二。
不过那些贪婪的目光触及到他们身上贴的那个“喜”字时,所有贪婪恐怖的气息都在一瞬间收了回去。
在场的每个修士都似乎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凡人,而这座城池也变成了再安稳平静不过的一座普通城池。
一道清越空灵之音陡然在他们面前平静响起。
“是今日来参加喜宴的客人吗?跟我走吧。”
所有修士警惕地往发声处看去,没有人察觉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在看清楚那位声音主人的真容后,每个人都感知到了被过于诡异奇丽的色彩一点点入侵到整个身体,丧失所有清醒意志的恐惧。
“你们可以闭上眼。”
那道声音的主人不带丝毫情绪地说道,“我不想让你们融入我的海色里。”
听清楚这句话,所有修士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猛然闭上眼。
曾门主恢复清醒的速度最快,他不敢在看面前之人的真容,微微垂下眼,格外恭敬道。
“有劳阁下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大团绮丽的色彩飘荡在他们身前,如同过于梦幻的萤火摇曳,又像是披着一层蛊惑猎物幻色的巨鲸,毫不在意地游动着庞然之身。
“甘流生。随你们称呼。”
“甘道友,”曾门主斟酌着字句,谨慎问道,“不知我们带来的喜礼该交到何处呢?”
那人的声音仍然清越空灵,简直不似活物能发出来的声音。
“我今日的职责,就是带你们引你们进入道侣大典的入座场地。你们的礼物,交给下个长老吧。”
曾远山立刻识相地噤声,不知走了多久,那人陡然停下脚步。
“到了,你们进去吧。”
那团诡异而鲜亮的色彩猛然消失,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下一刻,十数尊没有丝毫生机的寂静雕像,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些雕像身上刻印着一个个大大的喜字,然而他们肌肤如活人般细腻的惨白面容上,却看不出丝毫喜色,空洞无光的眼眸,聚集在他们身上。
只有被那十数尊雕像围绕在中间,一身羽衣鹤袍,微微阴沉着脸的的修士,看着有些活气。
那修士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冷面无情道。
“姓名,门派,带了多少献礼,有何祝福之语,一个一个说。”
那人的语气像是审讯,但是说的话却终于让有备而来的众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了占据着一大片地的献礼,其中有珍稀无比的天才地宝,也有宗门长老精心炼制的法器符箓,更有万千种族的灵禽仙兽,甚至还有人送来了体质特殊,不仅是炉鼎之体,可以作为奴仆贴身侍奉的少年男女。
对于这些稀世难得的礼物,易无事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记录着。
只是当听到最后一种礼物时,他的脸色登时阴沉得更加厉害。
“我们宗主的道侣大典,你送这些活人来做什么?是觉得我们宗主喜欢,还是宗主道侣喜欢?这些凡人能在观星宗活得了几日?”
送礼之人看着易无事难看的面色,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式礼物只怕是拍到了马腿上,忙不迭地说道。
“是是是,我现在就把人送回去。”
易无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
“人送回去,装人的这些箱子留下。”
“都听阁下的。”
至于祝福之言,众人事先早有准备,虽然捏了一把汗,但都顺顺利利地过关了。
易无事这才让周围的雕像将那些礼物搬走带下去,他环视了在场的修士一圈,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我现在带各位入座。只是请各位记得一件事,不准在道侣大典上大声喧哗争斗,更不得破坏道侣大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有人违反了此规……”
易无事的目光重点在那个辇台上的孩童身上停留了一瞬,着重强调道。
“负责守卫道侣大典的庄长老,可就不会像我一样给各位宽限的机会了。”
众人自然连忙点头,孩童大着胆子探出头道。
“前辈,山墨很听话的,一定不会如同寻常稚儿一样乱跑乱跳的。”
对于一个普通孩童,易无事自然不至于像对待这些心怀鬼胎的修士一般冷面警告,他平静道。
“跟我进去吧。”
而等真正踏入了道侣大典的场地,众人方才知晓刚刚那位长老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们。
修真界百年千年都难以长成一株的灵植仙草,如同随处可见的野草一般铺满了山地,瑰丽盛郁,在外界有价无市的稀奇灵花,在此地仿佛成了装点之用的寻常花卉。
饶是曾远山这种安贫乐道,一心只有剑道的剑修,认出了其中几株灵植是他寻觅百年也不得,只有在极为凶险之地才可能长出的,能够养护催发道剑灵性的点灵玄花后,也不由红了一双眼。
如果没有这一路上所见景象的威慑,曾远山一瞬间都生出了豁出性命,哪怕强抢到一片点灵玄花的花瓣,他都有信心在十年内将自身道剑的威力再提高三成的念头。
与这些难以寻到踪影,甚至有些在外界已经完全灭绝的灵植相比,他们今日送的那些看似昂贵的献礼,简直不值一提。
而他们的座位,竟然还被安排在这些珍稀灵植的包围之中,这简直如同把老鼠丢进了米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