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恭敬地负手而立,站在灵机身后。
白茸啜了一口茶水,再度观察了他一番。
他执杯的手细长干净,但是有些过软,也没有任何茧结,并不似剑修的手。
问剑宗的创始人,竟然会不是剑修?
其次,他的气质很特别。
看起来和曾经的沈长离有些像,只是,他从来是与周边格格不入,能把自己和别人都刺得鲜血淋漓的坚冰。灵机气质可以说是淡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他唇角一直挂着的淡淡笑意也是如此,温暖和煦,不染任何颜色。
沈樾也是个有些傲气的人,可以让他这般心悦诚服,倒是也可以从侧面看出灵机道人的本事来。
白茸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灵机道人的修为。
这件事很反常,她现在是仙身,而且继承了甘木从前的修为。
虽然来了人间之后修为天然被压制了,但是,人间这些尚未修得仙身的修士,在她面前很难不露底细。
灵机洞府像是雪洞一样,几乎没有多少陈设,十分简朴。
只有在最明显的地方,悬搁了一个剑架,却是空荡荡的。
“你去把剑匣拿来。”眼见茶水喝得差不多了,灵机吩咐茶童。
不多时,小童便捧着剑匣来了。
“这剑匣也是用寒玉所制。”灵机说,“我在上头设了灵封。”
灵机用拂尘解开了封印,露出了剑匣原本颜色。
他解开封印符箓后,那剑匣上的凛冽寒意和煞气,瞬间溢出,在整个洞窟中都极为明显,弥漫开后,便化作一种朦胧的白色雾气。
剑匣是一种剔透的纯白,其上竟然有繁复的浮雕——竟然都是赤色的莲花,都是八瓣重莲,花瓣叶尖都是一种如火如血的赤色,八瓣重莲在九重霄中有焚尽邪祟,涤荡清气的寓意,与在化露池中的露莲一阴一阳,阴阳调和,是相依而生的并蒂莲。因为这妖异的赤色,与冥河畔的彼岸花形貌竟然有几分相似。
“这一次,我叫你过来,便主要是想让你看一看这柄剑。”灵机笑着说。
“这是小樾在数年前,在青岚宗的废墟中意外发现的一柄剑。”灵机道人说,“当年,它被封在了剑匣中,小樾的血,意外破开了剑匣的封印。”
“沈樾的血?”
灵机颔首:“你这般聪慧,其实,也早早注意到了吧。”
“沈樾是大胤皇室后代,身上有纯正的皇室血脉,所以,阴差阳错,他用他的血打开了剑匣封印。”灵机说。
“当年,他与我说了这剑的事情,此剑被封印多年,与主体已经失去联系了,力量正在衰竭,又误打误撞中了他的血煞,竟被他就这样带回了我问剑宗。”
沈长离当年用血咒将此剑封印在青岚宗,大抵也是想让它就此永远沉寂,与她殉葬。
毕竟,夔龙已经族灭,不会再有其他血裔。
他没想到的是,沈家,多年后,竟然会出现一个修炼天赋极高的少年,并且还恰好受伤误入了青岚宗遗址,遇到了这一支剑匣。
灵机勘明此剑来历后,便迅速叫沈樾回青岚宗,寻回了封印用的剑匣。
此后,便将剑匣与剑,一起保存在了问剑宗。
白茸不语。
沈樾与前朝皇室有关系,她大概早早猜到了。从他不凡的谈吐,盘纸错节的关系网,还有他的名字。
只是,她没料到,这把剑与沈樾竟然还有这样的因果。
有时候,她不愿信命,但是冥冥之中,人生轨道似乎都是早已决定好了的,就和天上的星辰一般,早早有定数,或许这个东西就叫做宿命吧。
“这是把好剑,假以时日,或许也可以修出剑灵。”灵机赞叹,“只是,我们宗门中,无人可以使这把剑。”
“你从前可见过此剑?”他问。
白茸垂眸,看着那个熟悉的剑匣:“或许见过。但是,是否是那一把故剑,便不确定了。”毕竟已经又过了这么多年。
灵机说:“你试试来打开剑匣。”
白茸走进了一步,垂眸看着那剑匣。
白茸手指抚上的时候,只觉那浮雕是微凉的。
她略一用力,没想到这般轻易的打开了剑匣。
剑匣中也弥漫着白色的冷雾,冷雾逐渐消散之后,露出了其中一并修长的细剑,那把剑通体是淡淡的银色,宛如雪色一般剔透,剑鐔颜色更是特别。白茸凝神看了一瞬——伸手,握住了剑柄。
这柄剑,是有生命的。
握住了剑,不知为何,让她有了一种这样的错觉。
甚至感受到了剑身细微的颤抖。
剑鐔上,似有细密的鳞纹,在那一瞬浮现,像是荡漾的水波,只是很快,便消失了,又重新恢复了一池毫无波澜的清水。
白茸握剑的事情,沈樾和灵机都看在了眼里,沈樾在心中暗自惊讶。
许多人试过了,都从未在没有封印的情况下,能这般容易的靠近这柄剑,并且丝毫不遇到反抗。
沈樾更是想到了一个词——物归原主。
明明那魔头与此剑已经失去感应了,它竟然还能抱有认主的意识。
他想,她与那个魔头,到底有过怎么样的渊源。
白茸把剑从剑匣中拿出,握在了手中。
很有分量的一柄剑。
她试着挽了一个剑花,很是顺手,似乎天生就该是她的武器一般。
她印象里,霍彦曾给过她一把奇异的剑,但是这柄剑,和她印象中有些不一样。或许和埋在海底这么多年有关。此剑更有杀气,更凛冽。是饮过血,狂性大发,彻底解开了束缚的剑。
她试着走了一套剑诀,是曾在楚飞光处学到的剑法。
这把大开大合,非刺客,而是剑修的正统剑术,从前用袖里绯有些短了,用此剑正好。
白茸舞剑的时候,两人正在一边静悄悄看着,什么都没说。
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止。
一套剑法走了下来,她乌黑的鬓边,浸透了几点晶亮的汗水,眸子乌亮亮的,吐息却丝毫未乱。
“好,好。”倒是沈樾在一边鼓掌,眼神甚至燃起了几分兴奋,“流风回雪,清逸洒脱,没想到,你竟有这般精湛的剑术,你从前都从未与我提起过,不然,改日我们也切磋切磋?”
白茸婉拒了:“献丑了,我的剑术,还不到可以与人切磋的地步。”
其实是因为,她现在,没有多少与人切磋的心思。
“剑,也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主人,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寻到有缘人。”灵机微笑,“这么看,此剑算是很幸运了,只是在海底埋没了几百年,便等到了自己的有缘人。”
白茸转向灵机:“此剑,是贵宗发现的宝物,这般珍贵,不是可以随意与人的宝物。师尊,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提前明说。”
她也不是个喜欢卖关子绕弯子的性格。
来这里原本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如打开窗户说亮话。
“好。”灵机说,“既你如此直爽,我便也不再卖关子。”
他道:“你与小樾来北宸这一路,想必,也已经见到了人间如今的惨状。”
“三界原本有属于自身的平衡,此消彼长,循环往复。”灵机说,“谁都不可打破。”
沈长离是强行打破这一切的人。
玄天结界的崩塌,到如今三界支柱苍云楔的崩塌,都与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沈长离造下的杀孽不可饶恕,背负的因果累累。
天塌地坼,人间生灵涂炭,都是沈长离造出来的孽,放任不管,只会贻害无穷。
“他死了,一切才可以恢复正常。”
甚至包括九重霄与妖界的纠葛,魔头死了,自然也会平息。
白茸垂眸不语。
三界平衡确实是被他打破的,她在他身边那么久,知道他身上魔气有多严重。
如今的沈长离,对她而言很陌生。
甚至像是一个,只有皮囊相同的陌生人。
“上个周期中,这个影响因子是天阙。这一次,是那个身怀龙骨,曾经飞升的魔头。”
难道不凑巧吗?他们光芒最盛时,都恰好是三界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候。
白茸低垂着眼:“你想要如何做?”
“传闻中,此剑,是那孽龙以其护心所锻。”
若说曾经只是传闻,现在看到它对白茸的反应,可以基本坐实这件事情了。
龙类有强大的□□,坚硬的鳞甲,旺盛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他们唯一的弱点。
白茸凝着手中剑,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她轻轻摇了摇头。
灵机问:“你莫非,是因为还对他有余情,所以不愿意下手?”
夔龙只会把护心给自己选定的爱人。
白茸是见到他给她留下的剑,因而心软了?不愿杀掉情郎?
“因缘际会,我略微知晓一些你们的因果。”灵机说,“你放心,我无意传播此事。”
“只是,如今面对大是大非,你断然不该……”
灵机话没说完。
白茸低垂着眼,纤细手指摩挲过剑鐔,打断了他的话:“只用这种办法,恐怕很难杀掉他。”
沈长离体质很特别。
他是人与妖兽的混血,以人身修仙,后来又以仙身堕魔,也并非纯粹的夔龙,光想着靠这把剑,要彻底杀死他,十分困难,她最明白不过。
这一段对话信息含量实在太高,沈樾听到白茸这一句回答,嘴巴微张,甚至都没有合上。
白茸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也不觉得,杀戮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
若是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她不会选择这种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