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宣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发作成这种样子。如今活着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折磨,□□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巫医给他的红丸和桫椤,原本也都是为了镇痛,可以让他舒适些。
却没想到,这药瘾这般可怕,难戒,他后来竟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沈长离的身体状况,一直是现在是被严密封锁的,只有几个他最信赖的心腹知道。
妖界、仙界、人间,多方实力盘根错节,一旦他的状况被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在青州有一处落脚点,与人间帝王家尚有联系。
三界有天道辖制,无论是仙、魔、妖还是有身怀修为的修士,都不被允许,直接插手人间事务,否则会遭受严重的反噬。
因此,想要入局,只能假手棋子。
自上一次,沈长离突破仙阵失败后,妖界在人间的据点,便又开始运作了。
他们想要找出,人间下一条龙脉的所在地。
卢大夫离开之后,宣阳悄悄进了屋。
沈长离刚醒来没多久。
他出了不少汗,鬓角都是汗水,对体温比常人低许多的他而言很罕见,宣阳知道他爱洁,不多时,仆佣过来,给他解开了锁链,又送了两大桶水和衣裳进来。
……
“下次发作,我再这样失控,你便寻个人,把我的手脚筋都挑掉。”沈长离声音还透着嘶哑。
这一次他做了个梦,梦回了自己刚换骨的时候,便也是在冰海,被这样毫无尊严,像是对待畜生一样,锁住观察他身上的异变。
他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多少问题,对待一头随时可能变异发狂的野兽,当然也只能如此。
宣阳一愣:“这……”
每次沈长离骨毒发作过后,其实情绪都不太好。
但是,他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陛下,您是开玩笑吗?”
“若是这般,往后正常行走生活都很困难。”宣阳说。
纵然他是魔身,但是也不可能修炼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还是肉身。
“不会减损我破阵需要的修为。”男人苍白修长的手指略微一动。
他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像是玉石一样,和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配在一起,让见者人心惊。
他如今不握剑了。
待他吞噬人间龙脉后。纵然没了手脚,只剩躯壳头颅,成为个活死人,也不影响他破阵。
——至于正常生活。
他唇一弯。
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过上正常生活了。
他曾憧憬过,想要实现的,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男人,有妻有子,能过上安稳平安的生活的愿望,早就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宣阳知道,他设的禁制对他没用,沈长离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
“陛下,您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白姑娘吗?”宣阳忍不住问。
那一日,陛下去见白姑娘,回来后,他似乎一直就是这种样子了,无喜无悲,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了。
“陛下,不然,您把白姑娘带回来吧。把她带回来,身边有个人陪着,到底还是好些。”
他来人间,不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他笑了笑:“带她回来吗?”
他想到那一日,见到她的时候。
想到白茸对他说那句话的神情。
心口泛起一阵陌生的感受。
他已经把所有可以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还是无法缓解这样的痛苦。
甚至比骨毒发作时,还要让他痛苦。
沈长离说:“往后,你们都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的气质性情也没变。
宣阳鞠了一躬:“知道了。”
*
春日来的很快。
枫丘上,白茸屋舍后的竹林种了一片桃林,山上桃花总是要开的早些,白茸这一日早晨起来做活,意外看到一抹绯色,她擦了一把汗,方才看清那是一朵新开的桃花。
山寺桃花灼灼,正是春日好时候。
纵然人间饿殍满地,流年灾殃,也不影响无情的春去秋来,桃花自然而开。
白茸依旧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那一日沈长离的出现,像是一场噩梦。
随后了无痕迹。
石头娘给他生了一个妹妹,叫村中唯一一个秀才给取了名儿,叫质妍,一家子都宠得和眼珠子似的,世道虽乱,但是这一点乱还没波及到这般荒僻的地方来,山民藏在山中,男耕女织,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过去了。
大胤朝龙脉断了,老朝廷被推翻了。这件事情,还是白茸听进山的沈樾说的。
沈樾这一晚情绪很差。他第一次在这待了一宿,喝醉了,说了许多许多胡话。
白茸只是安静听着,给他斟了几次酒,只当全无听见这些胡话。
翌日。
沈樾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原本趴方桌上,瞧见她,忽然说:“其实,你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吧,戚这个姓是不是也是假的……”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一个名字都不行?”他喝醉的时候,有点耍赖的孩子气。
白茸只是笑笑,温声说:“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戚是她凡世母亲的姓氏,近来,她经常梦见她。
虽然戚绣只是陪伴了她短短几年,她在仙界无父无母,受点化而生,但她却一直奇妙地记得。
“我师父想见你一面。”沈樾说,他手指拨弄着水碗边缘,像是无意识一样,忽然说。
“你师父?”
“是,我师父名灵真人,问剑宗开宗立派的老祖。”沈樾说,“他听我说起你,对你十分看好,你要不要这次和我一起回门中去,近来世道不好,四处都是死于刀兵的冤死百姓。”
修士一方面要度化这些成千上万的冤魂,近来趁着乱世,来人世趁火打劫的妖兽也越来越多,他们门中急缺弟子。
若是她愿意随他一起回门中——沈樾越想越兴奋。
白茸顿了一瞬,真挚地说:“你们很厉害。”
“不是我们,你也一样。”沈樾说,“你修为比我们更高。但凡你愿意出世,加入我们。”
“有这般本事,你真的就甘愿这样放任自己隐居乡野?”他说。
“你在山上,看得到的人只有这么多,帮了眼前的人,看不到的人村中的人如何办?哀嚎会因为你看不到,便不存在吗?”他挥手,声音越来越高,“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能力不止如此。”
白茸手指收紧。
她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
沈樾说:“我近段时日一直在青州城,你若是想好了,想要答复我,随时可以去青州城找我。”
沈樾离开后,才四五日。枫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枫丘村遇妖了,好在白茸那一日还未睡,察觉到山脚的惶惶妖气,她御剑下山,正兜头遇到那妖怪。
妖怪人身是个美艳的三十余岁少妇,面容风情万种,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中裹着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婴孩——她方从石头家离开,那婴孩竟然是还才几个月的质妍。
偷到孩子之后,白衣少妇背后生出了两只巨大灰白翅膀。
这妖物原身,很可能是传闻中子母鸟,子母鸟由难产而死的孕妇怨念与鸟妖结合而生,人面鸟身,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这种大妖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白茸皱着眉。
赶在子母鸟起飞之前,她已经迅速出剑。
雪白的剑光闪过,几乎劈开了夜色。
白茸没有用全力,那子母鸟抱着的襁褓掉了下来,她伸出一支藤蔓接住了孩子。
她现如今对自己的灵力运用早已炉火纯青。
石头一家人此时已经都被动静惊醒了,白茸将孩子递给了石头娘,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子母鸟,眼前见到白茸提剑与被激怒的子母鸟缠斗的样子,石头一家都吓得面无人色。
这恶妖。
白茸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欺人太甚的张狂妖兽了。
倒是也被激发出了几分血性,出招更快。
这子母鸟也知道几分深浅,过了几招之后,她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她不可能打得过的对手。
子母鸟诈出一招,已经振翅飞起。
白茸取出两道符箓,扔给石头:“拿着,保护好你家人。”
她之前无事的时候,教过石头符箓的用法。
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已经迅速御剑,在夜色里追着子母鸟身影飞走。
这妖物非同一般妖物,破坏性太强,她不能这样放置不管。
子母鸟飞得极快。
白茸一直紧随其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夜风将她黑发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