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水性很好,找到剑鞘之后,他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牌位。
天色逐渐昏暗,白茸坐在岸边,姿势都没有变化,直到她地上的影子变了好几次方位,湖边终于有了动静,水面冒出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头。
沈樾满身是水,背着一个浅金色的包袱,其中似装着一个细长形状的硬物。
见白茸还在岸边,他喘了一口气,给自己施了个诀弄干了身上的水,又给自己套了一套干净衣裳:“都拿到了,我送你回城。”
没料及,他朝白茸伸手的时候。
他背后包袱骤然光芒大作,那剑鞘在盒中作乱,他可以感受到,在疯狂乱撞,想要冲出去,冲往她的方向。沈樾他就知道这剑匣有古怪,无法收入储物戒中,只能用符咒封印这样背着——竟然还没压下去?
白茸平静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邪物。”沈樾不想把这事情扩散出去,他飞快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两张新符,是灵机亲手所画,并指施咒,方才终于压制下去了几分匣子的暴动。
好在白茸看起来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日光落了下去,黄昏中,她清丽的面容显出几分冷感来。
“你看看,你要的是不是这个?”
牌位很重,用的厚重不常见的紫檀木,上用小篆刻着楚飞光三字。
白茸静静看了许久,双掌合十,对着排位认真一拜。
“谢谢你,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她对沈樾说,把楚飞光的牌位抱在怀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她一直记挂着此事。当年他们有缘遇见的那一段日子,他算是她唯一的精神慰藉,只可惜,这辈子,终究没有办法在现实相逢了,袖里绯现在也应是重新回到了剑阁中沉睡,或许,也已经找到了新的主人。
白茸现在回忆起,那一段在青州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那时她总觉得悲伤,难过……只是,她想,和之后的日子比起来,或许那已经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那时她天真,单纯,还想着之后有机会,是否可以复活师父。
后来,随着她修为精进,回了九重霄后。她才知道,死在他手下的人,是不可能再有复生机会的。楚飞光可以剩下一点灵魂碎片,已是不易。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沈樾忍不住问,“我要先回青州城,不然给你去找个郎中看看。”
见她面色苍白,双颊和唇却红的异常,站起身来的时候,甚至还有些不稳,看起来不太妙。
“我没事,郎中不必了。”她婉拒,“之后……我打算,出去走走,四处去看看。等看够了,再选个地方定居。”
“不错,修士不该囿于一方天地。”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吗?”沈樾忍不住问。
按照白茸的本事,虽不至于应付不来路上危险,只是修士修行,大部分也都是结伴而行的,
这段时间同行之后,他越发对她好奇,只觉得身上谜团简直数不胜数,两人认识这么久,他也从未听过她提起家人。他旁敲侧击过她的婚娶情况,每次都被她淡淡带过不提,她对男人态度大抵也都是如此,不亲近不抗拒,但是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弄得他越发好奇。
两人一起回了青州城,白茸说不必了,沈樾还是给她寻了个郎中来看了看,郎中只说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因为常年情绪不佳,郁结于心,大喜大悲又过甚,方才导致气血不足,时有晕聩昏沉感。
白茸只是笑笑,也不在乎。沈樾叫人给她开了药方,都给她放在了客栈里,叫她熬着吃。
过了几日,沈樾对她说:“我必须要先回一次宗门,这个给你,你可以用它来随时联络我,等我办完事再来找你。”
沈樾给了她一个联络用的玉佩。
白茸原本没怎么在意,准备放入袖袋,直到她看清白玉上的龙纹和其上一个小小的樾字,手指顿了一下:“太贵重了,不必了。”
沈樾笑:“都是俗物而已,何必在意这些。”
白茸轻轻摇头。
看她态度坚定,没有回旋余地。
沈樾说:“你不是说欠了我一个人情吗,现在我要你还这个人情,收下这块玉佩。”
白茸抿了抿唇:“好。”
沈樾没想到她答应也如此快,倒是有些意外,只觉得她瞧着年纪轻轻,不知为何,气质很奇妙,甚至有种阅尽千帆后的沉淡,但是并非是因为阅历导致的成熟,而是一种对凡事都已不太在意的心死。
她对旁人的态度似都是如此,沈樾以前曾被老师说过,只有小爱,心无大爱,可是,如今的白茸倒像是反过来的,沈樾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只觉得越发好奇和新奇。
三日后,沈樾调整好了,预备离开青州城回宗了。
两人在青州城门分手,一左一右,各奔东西。
沈樾回宗花了半月,一路艰辛暂且不表。
灵机从来多是闲云野鹤,踪迹难寻。不过,他带着剑匣匆匆赶回来时,师父竟然正巧在宗。
灵机道人样貌非常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
沈樾将剑匣给他,这剑匣竟是用上好的南海珊瑚所制,材料无比珍贵,雕工又尚城,整体呈现一种如烟似霞的幻梦般的绯红,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光华没有褪色半分,是为了那一支剑量身定制的。
沈樾盯着看……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这剑匣没有任何杀气,瞧着不像是剑匣,倒像是给女儿家的聘礼,包括他寻到的那一柄剑,从剑身宽度和剑鐔制式来看,也更像是给女剑修专做的。
想到这,沈樾想起自己的器修师兄曾对他说,他寻到的那一柄剑,大有玄机,只可惜,现在已经不在宗门了,被人带走了。他说的时候满是遗憾,恨不能再多研究研究那一柄剑,沈樾想到这,心中燃起不少疑问。
他们无问宗便是剑宗,门下弟子也都爱剑,师父为何要将这种好剑送走?
又是送去哪了?即使如此,为何还要让他再去寻剑匣。
“辛苦你了。”灵机颔首,他揭开了剑匣上的符咒——果然,师父修为深厚,沈樾不懂他施了什么诀,只看到剑匣的异状迅速消失了,其上微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沈樾忽然就想起了之前这剑匣在白茸面前的异状。
“怎么了?”灵机非常敏锐,一双黑白分明的棋子一样的眼看向了他。
沈樾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弟子在去青州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他把遇到白茸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对灵机说了。
灵机颔首微笑,他问:“这姑娘可有告诉过你姓名家世?”
沈樾说:“她说她是潮梧人士,叫戚白。只是,弟子觉得,大概率不是真名。”
沈樾估摸着,应是个化名。现在这个世道,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行走,用化名很正常。
灵机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缓缓说:“出门在外,广结善缘,说不定,之后还有缘分。”
“是。”沈樾恭敬地说。
他与师父说话,从来也会保留三分。
关于剑和剑匣的疑问,他也保留了下来。
沈樾离开之后,灵机检查了一遍剑匣。
没错。
确实是与那柄银剑匹配的,也是一份没有送出的礼物。
他想起沈樾方才的话,以及他对那姑娘的描述。
戚白。
她来人间了,想必,也应该亲眼目睹了,生灵涂炭的青岚宗,这自然是最好的发展。
*
与沈樾分开之后去,白茸独自南下去了潮梧。
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人和事,她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剩下一些奇珍异宝,白茸不愿意拿去典当,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便将整个包袱一起送给了一户贫困的农家,之后把剑也扔了,用自己护卫赚的钱买了一柄新剑。
她剑法精纯,修为也高,一路有惊无险,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到无法处理的问题。
就这样,四年很快过去了。
她走遍了几乎大半大陆,足迹从南到北,从东往西,亲眼完整见到了这个世界。从王公贵族觥筹交错,到路边冻骨尸横遍野,什么都见过了。
也见到许许多多祠堂,见到许许多多虔诚祷告,祈祷上苍有眼,恳求风调雨顺,希望有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她没法做更多,只能默默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用降雨符降雨,用自己的剑保护想保护的人,她学到的一身医术也更加醇熟,放下剑后,也可以耐心救治伤者。
第五年的时候,她走的有些疲惫了,便回了青州。
就在曾经的青州十二峰对面的枫丘落了脚,这里离青州城不远,往来很是方便。曾经——她想起,这里也曾是祝明决想要开医馆的选地之一。
白茸在峰顶,搭建起了一个小院落,过起了平静日子。
她在后院修葺了一个墓园,后院种了不少湘妃竹,郁郁葱葱,形状纤长挺拔,苍翠的竹杆上洒落着斑斑泪痕,竹林中有数座小小的坟包,连绵在一起,都是空坟,是她给李汀竹他们修建的。
楚飞光的牌位被她供在了佛堂,她每日念经时便正对着。
白茸养了一只小猫,一只小狗,就这样过着。
那一日的痛苦,随着她日益麻痹自己,似乎也开始变成一阵阵钝痛。
她本来不预备开医馆,只自从她救了一个被鼠妖毒素伤了的猎户后,就开始逐渐陆陆续续有山脚村民过来找她求医问药。因为现在世道太乱,大家都穷,医药更加昂贵,许多人病了只能在家生生等死。
来的人多了,白茸便开辟了一块小药田,自己开始培育一些常用的药草。
白茸很耐心地给每一个病人治疗,也不收诊金。山民过意不去,便将自家种的新鲜果蔬。养的鸡鸭鱼肉,熏的腊味,在山里猎的野猪挖的鲜笋野生菌子……都成堆成堆送。
她的那一间小库房经常是满满当当的,压根吃不动。
她偶尔自己做做素斋,请山民来吃饭,经常都被一抢而空。她年轻美丽,又独身一人,
最开始,还有不少热心山民想给她作伐,想把村中最端正的年轻猎户介绍给她。被她笑着婉拒,说没有任何成亲的想法。后来,见几年过去了,戚大夫容貌竟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加之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
——戚大夫眉眼和神女祠中的供奉的神女像有几分相似,不知是谁先发现的。然后越看越像,大家都觉得像,山民都觉得,这是遇到真的仙子了。
住在她枫丘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他们发现,枫丘周围的妖物比起外头明显少许多,而且山上住着医仙,灵丹妙药都是不收钱的,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很多人都搬家来了她住的小山峰附近,只想求个荫庇。毕竟,在这样的乱世中活下来,实在是艰难。
只是白茸从来不收留任何人在山上过夜。
夜色落下后,便又只剩下她一人了,孤独地坐在佛堂中。
对着楚飞光的牌位,旁是袖里绯曾用过的一个剑坠。
她孤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安静地打坐,一整夜,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日,白茸刚醒来,给猫儿狗儿喂了食,忽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直起身,是个高大的男人。
沈樾来了,发上还带着一点晨露,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
她刚在枫丘定居不久,沈樾便寻过来了。她和沈樾一直还有联络,只是因为她走得太快,两人很少到一处地方。后来她定居下来之后,沈樾就经常过来拜访了。他说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落脚处,是乱世之中,难得可以让人放松惬意。
离他们认识也有八年了,和从前模样比起来,他也成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