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真的做出这般请求的模样,熹真再大的火气,对着她也发不出来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对自己无力的颓唐。
孩子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是得到允许了,便磨磨唧唧进来了。
他果然很喜欢吃那桃脯,双手抓着,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都塞得满满当当。
瞧着全无仪态,不仅是芙蓉看不得,连熹真也瞧着他皱眉。
白茸却宽容,她弯腰,平齐他的视线:“还有许多,都是给你们带的,完全够吃,别呛着了。”
她那样的温柔宽和又细心,阿墨像是一只寻回了娘亲的小猫,自觉放慢了速度。
白茸问:“你叫什么?”
他说:“阿墨。”
因为出生时鳞片是黑色的,所以就叫阿墨。
金乌移动了,日头映如室内,他的瞳孔被映照成了浅浅的蜜色。
白茸问:“大名呢?”
“大名就叫做阿墨。”孩子立马说。
熹真一言不发,听着他们对话。
阿墨用有点脏的手指蘸了茶水,认真在方桌上给白茸写下了这个墨字。
可惜这个字实在是太复杂了,他写了半天,写得歪歪斜斜,还缺了几个笔画,
写完后,见孩子眼巴巴看着她。
白茸夸奖:“写的真好看。”
“是谁教你写的呀?”
他面容明亮了几分,骄傲地说:“是我自己照着书本学的。”
白茸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瓜子,再度夸奖了几句他聪明,便放这个开心得脸都红了的孩子继续吃去点心,她问熹真:“外仙界没有学堂吗?”
熹真手指握紧,又松开:“没有。”
“那孩子念书怎么办?”
她一路来的时候,在外仙界也看到了不少兽族幼童。
换做在人间,正是发蒙的时候。
便是没有会妖书的,至少也应给他们教学一通用文字,否则大了之后,不但是文盲,修炼的典籍甚至都看不懂,等于是废了一大半。
熹真平板地说:“便只能不念,又还有什么办法呢?”
“能活下去已经很好了。”
还想奢望什么其他的。
这话甚至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似是他便已经甘心过这样的日子了。
印象中的九郁,从来不是这样颓唐的人。
她心中一阵难受,四目相对,他第一次没有挪开视线,她心里蔓延起一股苦味的涩意。
想起她方遇到九郁的时候,他那样无忧无虑又快活,心上几乎没有一点阴霾。
这一辈子,她欠九郁的恩和债,或许都无法还完了。
“这里食物和药都经常不足。”熹真说,“土地贫瘠,无法种植粮食药草,仙廷给的也有限,只能靠抢。”
如此环境下,能平安地活着已经是奢望了,遑论念什么书,修什么行。
战争之后,他们这样生存在夹缝里,身份尴尬的妖,活得便更加卑微艰难了。
白茸咬着唇。
就她亲眼所见,实在是无法反驳熹真的话,她心里更加难受,只觉语言如此匮乏。似乎说什么,都会显得虚伪或者无力。
“天晚了……”芙蓉提醒。
她一直在陪着阿墨玩,见白茸和熹真聊着天,阿墨也没有过去打扰,只是玩着玩着,会匀匀看向这边。
“你们走吧。”熹真瞧着外头天色,“这里人多嘴杂。”
她若再留在他屋子中,第二天,外头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谣言来。
白茸将那包袱强行给他们留下了,她轻声说:“我还会再来的。”
熹真不说话,阿墨眼睛却亮了。
这孩子似乎真的和她投缘,一直眼巴巴看着她,见白茸要走,嘴里桃子干都吃的没味道了。
夕阳下,他不敢离熹真太近,也不敢和他搭话,怕被训斥,只能远远目送着白茸和芙蓉的背影消失。
好在他也没看他,只是沉默着,远远一直看着她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了云梯间,再也看不到为止。
芙蓉也听到了白茸和熹真的谈话,回上仙界的路上,她少见的没多说话。
白茸说:“我想去和陛下说说,在这里给他们建一个学堂。至少,教他们识字认书。”
机缘巧合,她也学习过妖书,可以教他们认识自己种族的文字。
芙蓉大惊失色:“陛下不会同意的。”
毕竟,如今妖兵压境,仙界愿意收留他们,没把他们派上战场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别说是给他们开什么学堂,传什么武艺,是等着之后这些妖来造反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虽然瞧着那孩子也可怜,但是内心知道他是妖,这样的可怜,是像是主人对宠物般的怜悯,而非将他看成自己的同类。
白茸说:“不去说说,怎么会知道不行。”
这些孩子出生在仙界,从来都没有选择自己阵营的机会,若是这般对他们,只会加重双方的仇恨和矛盾。
白茸想起温文尔雅的仙帝,在她心中,他一直是宽容且博学的,爱着自己的臣民,将臣民都视之为自己的子女。
若是好好说说,他并不见得会不愿意。
她只是想让他们活得略微舒坦一些而已,并非想给他们争取特权。
她来时看到的那些荒芜的农田,用司木的宝露施展仙术可以改善。
只是她如今尚未正式继承司木的位置,暂时无法使用她的法宝。
她想等她正式通过考核,继承司木位置后,便用玉露滋润那些皴裂的农田,改善土质,如此这般,至少让这些妖在外仙界自食其力。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纠结了。
白茸看似温和好说话,其实性情极为倔强,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芙蓉和她只是相处了几日,便已经差不多感受到了,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办法了。
*
妖界。
妖都和以往不同,修葺得更为恢弘。
如今是隆冬时节,大殿内依旧温暖如春,丝毫不见任何寒气。
御花园中更是堆金砌玉,各色奇葩争相斗艳,奇峰异石随处可见,小寒池边的盘龙灵璧石惟妙惟肖,色泽如墨玉,其上斜斜一枝寒梅开过,风中都是清冽的寒香。
灵璧前正站着两个孩童,都在玩雪。
都是八九岁的年龄,左侧孩子虎头虎脑,扎着小髻,很壮实。右边小童则显得要瘦弱不少,他裹在雪白的狐裘中,一头墨黑的发披散着,生得唇红齿白,眉心点着一点朱砂,雪砌出来一样的清灵漂亮,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今日下了雪,太子殿下说是要出来玩雪。
他身子骨弱,一直被精细养着,按理说这般严寒天气都是禁止出宫门的,可是他父皇不在宫中,这些随侍都不敢违拗他的意思,最后还是不得已陪着他一起出来了。
却又不敢接近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只能都不远不近站着,太子殿下有什么需要,便随时赶上去。
阿唐是他伴读,是当今大将军的侄子,出自西南虎部,但沈青溯一直觉得他极为蠢笨。不过他素来眼高于顶,很少有让他觉得不蠢笨的同龄人。
说是出来玩,其实他只是不想蒙在屋子里头读书,想出来透透气。
他是沈长离唯一的孩子,这么多年,宫中也再也没降生第二个孩子,加之沈长离对他的态度有目共睹,于是,他的地位也越发稳固,谁都捧着。
不比全副武装的小太子,阿唐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赤色褂子,只是脖颈上围着一条极为柔软的围脖,看着皮毛极为柔软,交领的地方甚至还绣着一只显眼的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沈青溯多看了这条和他不太协调的围脖几眼,尤其盯着那一只刺绣上去的小老虎。
“我听说,你父皇要取皇后了。”玩着玩着,阿唐忽然说。
这一次,据说是镜山的鸾鸟,之前青丘叛乱,镜山作为四大部族之一,一直站在王都这边,当年青丘一役时,妖皇身体欠佳,在前线咳血,多亏了当时的镜山赤音之前假意投诚,潜伏进了青丘,如此里应外合,给他们平叛立下赫赫功劳。
妖皇闭关养伤,拒绝接见任何部下的那十年,镜山也暗中出力不少,协助辛云勉强平定了局势。
如今除去他的嫡系文鳐,镜山应算是四大部族中与他最亲厚,恩重最大的一族。
赤音一直没有出嫁,镜山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如今战况一片大好,也是时候办一点喜事了。
虽然年年都有她要来王都为后的谣言,陛下从未答应过,但是今年传得格外逼真些。
见沈青溯也不做声,似对这消息浑不在意的模样,阿唐突发奇想:“你说……她会不会,其实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那个生你的阿娘啊?”
沈青溯方才笑着说:“她是鸟,我又没毛,怎可能是我阿娘呢?”
阿唐赞同:“也是哦。”
他在宫宴上见过镜山赤音,人身和沈青溯长得确实也不像。
“那你阿娘到底是谁呢,”阿唐偷偷摸摸压低了声,“为什么她这么多年都不现面?”
皇陵中也没她位置。
关于沈青溯的生母到底是谁,这么多年,一直是这王都中热议的八卦。
这一位妖皇瞧着清冷克制,据说性情却很是风流放荡,荤素不忌,和很多女子有过瓜葛,可惜子嗣运不太好,到了现在,他也只有这样一个生母不明的亲生孩子。
外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他在人间时遇到的,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婢女,因此生了沈青溯后才一直不被允许入宫,也有说其实是九重霄上的天女下了凡,生下他后便回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青溯显然很不喜欢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但是他并不直接表现出这点不快,依旧笑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