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何他依旧会觉得那样无趣。
甚至比起白茸死掉的那几百年还要空虚,他不懂自己到底是缺了什么。
清晨的时候,妖都已经热闹了起来,沈长离穿着便服,随意走在人流之中。
不远处有一处面点摊,清晨生意很是不错,有一家三口正吃完早点结账离开。是居住在王城脚下的一对寻常夫妻。
妻子正笑吟吟地给丈夫整理袖口,一手顺便摸了摸丈夫面颊。而那男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自己妻子,满脸幸福,怀中小孩眉眼五分像他,五分像女人。
平庸低贱,生出来的小孩也一眼劣质,毫无潜力。不如早早死了。
都是像白茸那样的劣等品。从漆灵山第一眼起他就厌恶她,厌恶她的弱小、可怜、懦弱,像一条可怜的任人宰割的狗。
他却没有挪开视线,一直冷冷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平凡劣质得一无是处的男人。
那一家三口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冷淡贵气的男人的视线,见他锦衣玉带,气度不凡,知道定然是某位妖都的大人物。都有些慌乱,生怕自己哪里冲撞了他,夫妻两畏惧地朝他行礼,牵着小孩急匆匆走了。
他抽回了视线,独身走在宽阔的街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心中尤然而生一种难言的郁躁。
*
那日被烙下奴印后,白茸低烧了几日,之后,身体开始逐渐恢复后,她开始有意去摸清这一座大宅邸的布局。
王宅在妖王都中心地带占了几条街,家中有上百各色仆佣。她居住的耳房位于宅尾,隔壁也是一户大宅,两家之间隔着一道高高的红砖高墙,邻居深居简出,这几日几乎没见到任何邻人出没。
她名义上说是王寿的小妾,但是这么久了,王寿也未曾现面过,白茸对此漠不关心,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对之后的惶恐郁紧张,只是平静。
她做着些打杂的活儿,成日在这巨大的宅邸中跑腿。
白茸方位感很好,走了几次之后,已经差不多记清楚了这座大宅的布局,垂花门后便是女眷居住的内宅,内宅没有开门,想出去必须绕过影壁,走前门,或是走那一扇专给王寿夜间出门开的小北门。她路过了两次,有些中意那一扇小北门,出口更为隐蔽,不在大街上。
白茸想,她身上没有妖钱,并且还被打上了奴印,无法乘坐云辇,单靠双腿行走又太慢,大概率会被抓回来。
她需要一把灵剑,只要有了灵剑,她就可以御剑了,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无力。
如今她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有活儿便做,做的最多的就是跟着膳食房的婆子打杂,那婆子见这膳食房里打杂的丫头,洗干净脸了竟然长得很漂亮,于是经常遣她去给贵客送餐。那贵客喝醉了,想摸她手,她就站在那里,也一点不躲,倒是贵客后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细软的手上,满是未愈合的伤痕。这么漂亮的一个年轻小丫头,居然生着这样一双手,顿时倒了胃口,又见她呆滞无神,越发觉得玩起来没趣,放她走了。
后来,不知怎么好像被王寿知道这件事了。婆子被换了,之后再也没让她出去见过外客了,都做些体力活。
这一日,白茸从膳食房慢慢走回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那件狭窄的耳房,勉强擦了一下身,便在墙脚的破席子上躺下了。白日因为奉菜站立太久,她觉得自己小腿都有些浮肿了。迷迷糊糊,后背也疼得不行,她蜷缩在被窝里,又有些想吐了。
她吃力从被窝中爬起来,走到门口时,却意外看到一个黄衫姑娘,手里端着一碗桂花酒酿,碗中散发出一点甜香。抬眸见她煞白的面容,那姑娘不好意思道:“你吃不吃?”
“你们吃不惯我们的食物吧。”她面容现在估计很是难看,那姑娘看着都有些畏惧,“这是之前一个贵客赏给我的,我不爱喝甜的,你喜欢的话就替我喝了吧。”
白茸漱了口,握着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舌尖终于尝到一抹淡淡的甜味,是这些天的第一次,是这样的甘甜,弥漫在舌尖,让她忍不住回味。闻到这甜香,她终于不再那样克制不住的想干呕。
白茸仰脸朝她笑,声音有些嘶哑:“谢谢你。”
黄莺不假思索说:“原来你会说话啊,我们本来还以为……”
以为她是哑巴呢。
白茸喝酒酿的速度慢了些,好脾气笑了笑:“不是的”。她只是越来越不想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像个身负诅咒的怪胎,所有和她接触对她好的人,最后都会遭遇厄运。
这一碗酒酿之后,白茸和这个叫黄莺的小妖慢慢熟悉了起来。
王寿府邸上养着一个歌舞班,黄莺便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舞女。
她年龄小,话多又天真活泼,和白茸年龄相仿,这么相处下来,很快就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干干净净。
白茸才知道,原来黄莺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一只鹰。几年前,她的恋人参军戍边去了,一直未归,她因为家中太贫穷,母亲又重病,不得已卖身进了王府来当舞女。白茸想,原来这些事情,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和妖界,其实都差不多。
黄莺很爱笑,对未来充满希望,她说她和王府签的是活契,等之后攒够钱了,便给自己赎身,她说起自己爱人时眼睛亮亮的,说他说过,退伍了便回来娶她。她藏着恋人给她寄来的信,那纸张因为被反反复复看,显得很陈旧。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了,黄莺也已经快攒够了赎身钱,过两月就打算离开王府了。
黄莺不认得妖书,是之前托教书先生给她翻译的,她献宝一样把信拿出来给白茸看。
白茸几乎已经可以读通妖书了,她笑着念给黄莺听,看她幸福地捧着脸听。
信中是年轻男人满满的爱意,说他都很想她,要她再等等,等他回来了,就娶她。
或许全天下陷入爱河的男人,表达爱意时,无论身份地位才华,都是这般遮掩不住的庸俗。
白茸真心祝福她。
黄莺幸福地收起了信,又开始教白茸,她这些年的生存之道。
她还教白茸,被那些坏男人欺辱了,不要当回事,便当是被路边臭虫咬了一口,迟早会过去。
白茸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安静听着她说话,朝着她笑,眼里像是落了皎洁的月色。
黄莺其实也好奇问过她,她是如何落到妖界来的,又是如何被卖进了王府,是不是也是欠了钱,要多久才能赎身。
“我赎不了的。”白茸轻轻说。
沈长离估计想让她当一辈子奴隶,被所有人日日践踏,他才会满足。
黄莺问:“为何?绒绒,你是不是得罪什么大人物了呀?”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或许确实是得罪了。
她想,她的故事说起来实在太荒唐,甚至无从说起。她只能告诉黄莺,是因为意外。
黄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和黄莺就这样越来越熟,某日,黄莺随着歌舞班子处了府,晚上回来时,白茸帮她卸着妆,便问她:“莺莺,你出府的时候,有在附近见到灵武店吗?”
黄莺想了想:“南缘坊有一家灵武店,离我们府上最近的一家了。我之前路过时见过,里头刀枪剑什么都有。”
“你会武吗?”黄莺好意外,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
白茸说:“以前学过一些剑术。”
“我们府上不允许下人佩剑的。”黄莺又说,“而且灵武好贵的,最便宜的灵剑至少也要八百妖石。”
八百。
白茸如今了解妖界物价,换算起来,其实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她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知道数字便好办了,慢慢攒,迟早可以攒出来买剑的钱。只要有一把剑,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很多了。
……
仙界。
若化神君即将出发前往妖界,离开以前,他最后去了一趟化露池。
若化对着那一朵闭合莲花,温和说:“甘木,我如今要下凡尘了,去寻你的化身。”
若化捧出了一颗剔透的龙珠,里头满是鲜红的血雾。
“魔尊在魔后的影响下,最近,隐约已经有想与三界开战的趋势。”若化轻轻抚摸了一下莲花花瓣,动作柔和,不急不缓说。
他对神女有养育之恩,也见证了几千年她一步步走到这地步。如今,对有她灵魂碎片的白茸,他一样也充满了爱怜的护犊之情。
“他如今入魔已深,怕是救无可救了。便是你,也无法再挽救他了。”若化看着那颗龙珠,叹息道。
沈长离如今行事残忍程度,比起当年的天阙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百年前他私自在魔界启动星分阵法之后,就已经开始沾染无法拔除的魔气了。从心性上来说,他与魔几乎谈不上有多少区别。
若化觉得这是天生的性情,他自小就凉薄,亲手弑母,烧毁族人尸骨,屠灭满门,从来没有手软过,也没见有任何常人的痛苦和纠结。若化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作为人与仙的宽和慈悲,反而更像是天生的魔,残忍无情冷酷。
“沈长离心性较从前天阙不同,修为也更精纯。魔龙若是重临于世,后果不堪设想。”若化说。
现在他几乎已经统一妖界,地位日益稳固,到时候若与魔界联手,两侧力量会更加失衡。
妖界叛乱的妖族也有暗自和仙廷联系,仙帝叫人秘密接纳了其中一部分,为之后做准备。
“你如今已经无法再挽救他了。”若化温和地说。
“未来三界必有一劫难,三界的苍云楔也都已经沾染了魔气。我们只能从现在开始准备,找到白茸是第一步。”
白茸身躯被净火毁掉之后,被沈长离通过魔阵再度复活,合欢神木重塑了她的人身。
只是如今,若化也寻不到她的具体位置,或许是沈长离做了某种手脚,他在仙界通过仙仪搜寻白茸的灵迹,一直都是一无所获,自从数百年前她死于净火之后,她原本的气息便消失了,或许是有了某种他不知道的变化。
只有找到白茸了,他才可以通过她寻沈长离的护心鳞,再用他的护心锻造龙鳞剑。
沈长离是眼下世间的最后一条龙,想重创他的原身,只有此剑可行,之后才可以考虑用伏魔印压制。
他知道沉睡中的甘木依旧保有本能。
莲花一直没有动静,若化温和耐性地等着,不急不缓。
终于,在他在化露池边候到第三日时。
那一朵巨大的莲花散发出微微的光亮,花瓣轻轻颤动,随即,一片粉白的叶片从花盘上飞出,轻轻落在了神君手中。
若化将那那片叶子放入了星盘中,星盘微微亮起,指针开始变换方位。
若化手持星盘,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妖界方向掠去。
……
天边挂着一轮橙黄的月亮。
妖界,同一轮月亮下,白茸对这些毫无察觉。
她在王寿府邸上的日子依旧这样平平淡淡过着,没人给她发月钱。可是,她生得漂亮乖巧,而且什么脏活累都愿意做,也不喊苦喊累。府上来了贵客时,她经常能得些赏赐,白茸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赏赐都收了起来,打算慢慢攒,到时候拿去当掉,能换一把灵剑就够了。
那一日,她正收拾挽着袖子,蹲在地上洗碗,抬眸,便见到一只身形健硕的豹猫从隔壁房梁上越过,屋顶上方便悬着一轮硕大的圆月,她忽然有些怔忪。
隔壁很是安静,几乎听不到多少动静。
白茸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还在人间的时候,曾见过的唯一一只猫妖,真好,她眸底浮出了淡淡的艳羡,是那样的矫健和自由。
只是,还可以那样自由行走的日子,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是无法奢望的了。
这一日府中似乎有些不同,白茸刚从膳食房打下手回来,便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她认得,为首的那一个是歌舞班的班主,也是一只蛇妖,她抽了黄莺一巴掌,正在厉声呵斥:“你明明知道今晚府上有贵客要来,出不得半点差错,居然赶在这种时候给我闯祸,仔细下月我把你这贱婢给发卖了。”
黄莺正跌坐在地上,捂着正在流血的面颊,眼眶通红。
白茸走过去,轻轻掰开了她的手,看了一下她面上的伤口,唇角有淤青,脸上还有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不深,但是这新鲜伤口,看着很是丑陋碍眼。
原来她今日在街头见到有人在欺负小孩,她是个热心肠,便又上去替人出头,黄莺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修为,结果被揍了一顿,面容也被划破了。
白茸想,若是她现在手头有金创药就好了,可以给她治到不留疤,只可惜,金创药在妖界很是稀少并且价格昂贵,不是她可以随便弄到手的,府邸上便是有,也不会给黄莺这个小小的舞女用。
班长盯着白茸:“明晚有贵客要来,王大人亲自钦点了要舞女献舞,一个都不能少。现在就她这样,如何去表演?怕污了贵客眼睛。”
白茸抱着黄莺,听她住不住抽噎,她轻声问:“我可以替她吗?”
班长神情变化了一瞬,从她纤细柔软的身段上扫过,又看向她清丽的面容。心中倒是起了念,她生得比黄莺好看。有这张脸,就算舞跳得不好,要是被哪个贵客看上了,她也算是有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