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做过这种精细的针线活儿,她白茸觉得自个手脚还有点不协调,送走欢娘他们,这香囊做了一小半了,她再拿起一看,方发觉,用的竟是月白云锦布料。
她拿了剪子,毫不犹豫把这个成型了大半的香囊绞掉了。换了雨过天青色布料,又寻了个新花样,从头做起。
这时,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涌吹进来一点夜间寒风。
九郁方在盥室沐浴,这会儿方穿戴整齐进屋了。乌黑的发梢垂在肩上,还弥漫着水汽,低垂的熠熠眉眼,越发显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少年气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似是好奇在打量她手中针线。见那玉白细腻小手灵活穿针引线,由衷赞叹道:“小木头,你手真巧。”
她却怔忪抬眸,迎上他视线,看了会儿,旋即低声道:“九郁,我或许无法再在此久居了,莫拖累了你。”
她不确定那些仙兵是否是来找她的,只是,她实在是不想再与从前扯上任何关系。
那男人,清濯俊秀的外表下,是一副残忍冷血,阴晴不定的恶鬼般的心肠。
昨日种种,都如昨日死,她如今也没必要想个究竟。
她只想过新的平静生活。
九郁想都不想,浅色的眼眸微弯,其间像是落了一泓光,不假思索:“那你要搬去哪里?若是这里不喜欢继续住了,我们就搬,我随你一起走。”
或许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过于孟浪,他面容微红:“我也是从家中跑出来的,居无定所,你若是不嫌弃我……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一起。”
白茸愣了一瞬,手中动作都慢了下来。
九郁这番沉甸甸的心意,让她实在是无以为报。
她张了张唇,方又觉得唇舌无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颗悬浮的枯冷的心,似被用温热的泉水逐渐泡开来。
“你若是想回人间。之后,我也可以陪你去倒悬翠。”九郁说。
她朝他轻轻一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让他几分目眩神迷。
这一日之后,白茸确实开始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九郁教会了她,据说是他们家祖传的遮掩气息的屏息秘术,他逃家这么多年,原就是靠这种秘术一直遮掩住了行走痕迹,没被家里人发现。
她最近一直勤奋修炼,灵力充盈了不少。于是,开始试着驱动白狐力量使用化颜诀。
如今,出门在外的她,是一个细眉秀眼,不起眼的小兔妖。
只有在家中,方才会化回原来模样。
她这张脸本来就有点扎眼,出门总被各种妖物打量。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张脸,那日才在妖宫惹出的麻烦。
她出门很少,并且一旦出门,必定用化颜之术。
其间,仙兵又来了两次,都平安度过了。她伪装成了一只新搬来此地的小兔妖,气息容貌都装得天衣无缝。
白狐手钏的易容效果确实天衣无缝,连当年的沈长离都可以骗过去,莫说这些仙兵。
既然无事,白茸也有些舍不得云溪村的村民,于是一直拖着拖着,最后还是没有搬走。
两人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日子平安和顺,很是宁静。
唯一尴尬的就是,她经常会被人问起和九郁的关系,被误解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每次都解释,看到九郁通红的脸,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欢娘劝过她很多次,道九郁很不错,是个过日子的好人选,对她一心一意,言听计从。
她只是笑,心里头,其实也一天天松动了。
*
云山山脚有处合适的清净宅邸,是从前一个仙官在妖界置办的独立宅邸。坐落于湖畔,水秀山青,以前未曾有人住过。
如今,成了一个新仙君的宅邸。那仙君喜静,深居简出,是以过了这么久,也从未有妖见过他,只偶尔见到仙兵仙官出入此处。
正午时分,院内悄寂。
一身白衣的青年正端坐在书台边,白衣被映照出温暖的光晕。
他下界来没带多少人,身边随侍的就华渚与宣阳。
沈长离的灵力已经扩散开,覆盖了整座云山,其中人员出入变故,一动一静,皆可以被他感应到──想到这里,华渚都会在心中暗中感慨他修为的独步天下,综合种种,已经堪称三界他见过的最强。
只是,一直未有发现类似白茸的灵息。
仙兵也已搜查过三四轮云山。甚至连那日那个“小木头”也不见了踪迹,也再没有搜出过与她形貌相似的女子。
仙兵在妖界行动原本便有些不方便,两族素来不合,妖对仙素来积怨已久。
天阙陨落后,如今妖界上千年无主,四王分治。这云山所处的的王域,正是四不管的混乱地方,要彻底搜查,确实也难。
这一番搜查过后,他对继承妖君位置的事情,上心了几分。
沈长离本不耐烦这些事情。
只是,他掌控欲很强,事情一旦开始做了,便都要抓在自己手里。
坐了这位置,他可以调遣妖军。此后,只要她在妖界,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他都可以将她轻松捉出来,拿捏在自己手中。
这对他而言,不啻为一个巨大的诱惑。
原本华渚有些忧心沈长离一直居于妖界,或又因白茸之事而产生什么变故——一直到现在,华渚其实也不认为,那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是要寻模样一样的替身,他随随便便就能寻到十来个,而且都心甘情愿,愿意侍奉他。
如今看来,倒是还好。
他表现出来的情绪起伏没有华渚想象中的那样大。
华渚飞升后一直随在仙君身边多年,亲眼见证过他的变化。
最开始十年还好,似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把周边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但是从第二个十年开始,便有些不对劲了,他经常会去行走三界,走了很多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随后,他开始碰不得女人,见不得红色,见不得火。骨毒发作得越发厉害,开始出现幻觉,经常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是他性情最差的时候,做出过不少荒唐事情。
过去一百年的时候,又好了,逐渐恢复了正常模样。
他看完了从仙界送来的青书,表情看不出多少变化。
华渚方垂手恭敬道:“仙君,这是前几日,四王合会的议事情报。”
仙侍呈上了一个托盘,其中放着两粒灵丸。
得到他的允许,华渚方从托盘中取出青色灵丸,捏碎了。
其中传出一道阴气森森的声音,内容听得华渚眉心直跳。
沈长离只是听着,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颗灵丸是文鳐手下的耳妖,用来记录声音的灵丸。
文鳐算他母族的附生族裔,一直对夔龙忠心耿耿,如今的文鳐族长与青姬沾亲带故,勉强算是他的远亲。
四王合会结束之后,他便派遣耳妖,将信息全部传递给了沈长离。
会议无非是在吵闹他继任妖君位置的事情。
那个阴森的声音乃是胡九,道他血统不纯,有一半人血,并且如今是仙身。他在人间曾沉了青岚宗,在仙界火烧龙冢,欺师灭祖,残暴弑杀,德行有亏,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妖君。
“那又如何?”
说的倒是都没错,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那些纯血的龙,尸骨已都被我焚毁。”他道,“若是想寻,可以去九泉之下,阴曹地府细细寻来。”
妖界也在乎血脉这种无聊的事情吗?他原本一直以为,狭路相逢强者胜。这世界上,唯有权柄与力量是最不会骗人的,他不醉心于此,却从不否认此两样的重要性。
他近年按捺住了性子,修身养性,因为打算迎她回来,她估摸着也不爱看他滥杀人,和以前他装出来的模样也不像。否则,何必用得着这么麻烦。
华渚又捏碎了另一颗灵丸。
文鳐族长赞同他继位,阴山王发言很少,听态度,大抵也是在他这边。倒是镜山王,意外隐有站在胡九这边的意思。
最后一段话,也是胡九在说。
听着听着,华渚忍不住神情一变。
这一次是在说他藏在天枢宫,那个多年未曾现面的所谓“夫人”,只是一个早已身死魂消多年的凡人女子,根本只是个幌子。
况且,即便是真的,他若成了妖君,公龙与凡人女子也极难孕育后代,就算有了,所诞之子龙血也更为稀薄,血脉更接近人,完全不足以服众。
他若真是想当妖君,便应在四大家族中择妃。鸾鸟族的赤音或是文鳐族长之女都是现成选择。能早早诞下子嗣,延续夔龙血脉,青丘便认他龙君的身份。
鸾鸟族长倒是也未曾反对,赤音早年一直是天阙忠诚的下属,若是要她进宫为妃,她估计也不会拒绝。
他漠然听着:“他既对我私事如此关心。下次,叫他直接来觐见我。”
“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他狭长的眼眸轻扫,看向华渚。
他自不会完全信任文鳐王,也布置了自己耳目。
华渚略一迟疑,对上他目光,一凛,低头一字一顿复述:“胡九说,仙君风流,和其他夔龙都不一样,无需守贞,也不在乎。在人间已成过婚,飞升后也是三妻六妾,夜夜笙歌,卧榻躺过无数女人,自是不在乎多几个妃子,因此,他若是对妖界无二心,便应如此行动,允许这几族女妖生下新的夔龙血脉,繁衍生息……”
他身上已泛起淡淡的杀意。
这压迫感实质性扩散开,华渚和宣阳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随后,却消散了,男人光艳皎洁的眉目松开,化出了个好看的淡笑:“是,确是如此。”
被欲望和本能趋使,兽性不改,不知餍足。
他淡淡道:“劳烦他们为我费心。以后,送来了,便都收下。”
左右有一便有二,再多几个,又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的红纸,上头写着一个名字。
阴山九郁。
他在月老的桃花祠中,看到了与她有缘的郎君名字。
他后来又去看了几次。
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便将月老的桃花祠烧毁了。
他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据说,乃她未来正缘之人。
他竟然轻笑了声。清濯的眉目一瞬显出了几分潋滟。这赤蟒家的女婿,也惹了一身孽债,又能好到哪去。
男人薄冷的唇弯了弯,心被说不出的恶念占满。
她这一辈子,左右该是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男人。
至于……他狭长的眼眸微微扬起,青丘的胡九,倒是老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