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那一道剑风是如何来的。那长老没话说完,话音忽然含糊,唇中满是血腥味道。他惊恐地跌坐在地,方发现自己口中已是空空荡荡,舌头没了。
周围所有人都静若寒蝉,想起了楚复远和楚复远凄惨的死状。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和岳丈,都可以杀得这般毫不犹豫。
……疯子。
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的可怕疯子。沈长离如今修为到底如何,只有青岚宗的人最清楚。
不知是哪个长老先后撤的,随即,大家都开始后退,纷纷御剑,从小苍山顶逃离。
沈长离也没有去追他们。
没有意义。
他从莲池中起身,袖袍与墨发末梢微湿润,袖袍都未曾沾湿分毫。
那一盏盈盈的灯,正空悬在他身侧。
因为失血,他面容像是玉一样的白,更衬得那双眸子发沉,在夕阳下,显出一种沉融的暗金来,像是融化的灼热鎏金。
时间到了。
他往小苍山顶雷劫而去。
青岚宗埋藏地底的护宗大阵,已被强行启动。
他不想再去分对错,追究缘由。
正好,便都与她一起陪葬吧。
……
这一日,桑柔与许许多多的青板桥百姓一起,站在街头,远目看着那仙山。
只见到天边亮起了一道异样的霞光,紫色连着金色的云霞堆积在山巅。
明明是秋天,竟下起了暴雪。
青州二十八峰都被席卷在剧烈的暴风雪之中。
随即,便是一阵轰隆的地鸣声。脚下开始晃动,桑柔几乎都要站立不稳,身边丫鬟忙搀扶住了她,两人互相搀扶。
桑柔抬眸,看到了让她此生难忘的场景。
这连绵起伏的青州二十八峰。其上琼楼玉宇、楼阁台榭,巍巍仙山,开始在夕阳中缓缓下沉。
她半张着的唇久久无法合上,双手合十祈祷:“望绒绒和沈公子平安无事。”
她记得,他们也是住在青州峰上的修士。
只是后来,桑柔一辈子,直到垂垂老矣,也再没有见过白茸与她夫君。
那颗鲛珠,她拿去当了。对面给了她她十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她一辈子没有再嫁,倒是也衣食无忧,安逸幸福地过完了这一生。
直到半日后,山峰下沉方才完全结束,留下一块巨大的凹陷。
随即,竟然开始从地壳下方缓缓涌出碧彻的海水,形成了一片安静的湖。
此后的很多年中,没有人再敢靠近这一片不祥的湖。
后来,《仙异录》有过记载,九清负雪仙君沈长离飞升前,曾手刃其妻,屠灭满门,沉山入海。如此所为,可见其心性之残忍凉薄,多年后,他飞升后又堕仙,沦入魔道,成为三界九霄人人畏惧的可怖魔头,便也毫不奇怪了。
*
三尺青锋,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
二十八道天雷,被他用剑气轻易击破。
他修为已经早早突破了渡劫期,只是一直因为心魔桎梏,始终无法飞升。
如今,桎梏他飞升的心魔死了。
心魔被他亲手点火,烧死了,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他爱人也死了,楚挽璃确实死在他手中了。
这些操纵他人命运,高居九重霄上的仙人,想必应当是很满意了。
已有五百余年,未曾有新仙从瑶台飞升。从前一般会有两个司礼仙官迎接,将其登录仙簿,随后由仙廷封神。
白玉瑶台上,鹤鸟翾飞鸣啼,鸣篪吹竽,仙乐礼颂。
翻飞的白羽之间,云中走出的青年一身白袍,眉目清俊秀雅,身形高挑颀长。
除去手中拎着的那一把尚且染血的寒冽青锋。只看面容,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武神,更似一个文弱的文官。
金羽真人与心宿星君早早在瑶台等候,见到那熟悉的眉眼,心中却已早早明白。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你果然还是来了。”金羽真人道。人间一别,如隔三秋,下界动荡变化,他在仙廷也能窥探到,只能感慨,命运弄人。
心宿牛头人身,乃兽体飞升。金羽青岚宗出身的剑修,仙廷派出他二人迎接,意味可想而之。
果不其然。
仙界西荒,是一片漆黑的荒原,其中是仙廷禁地,埋骨之地龙冢。
龙冢入口的白玉台上,正坐着一个盘腿打坐的白发神君。
若化神君已祭出手中法器,是一条绿藤长鞭。他是仙廷文官,不擅长打斗,只是这种时候,若是沈长离想强行夺走龙骨回冰海,他也必须恪尽职守。
可是,沈长离没有半分与他动手的意思。
他只是停下了脚步。
仰目,远远看向那煌煌龙冢。
一切都因此而起。
赤红的绵延高墙之中,满是坟茔,骸骨被埋藏其下。
几年前,他突破了渡劫期,剑术大成后,回了上京,预备将青姬从宫中放出来。青姬叫他化回原身给她看看,他拒绝了。那会儿他原身鳞片还没完全长出来,换新鳞时全身剧痛,偶尔还会渗血。他并不愿在人前露出原身,生母对他来说也是外人范畴。
青姬告诉他,时候已经快到了,他可以寻个没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原身,看是否可以看到赤葶纹路了。
这是娘胎中带来的毒,再不换骨,过不了多久,便会毒发。发疯癫狂,胡乱杀人,他是天煞孤星,亲人爱人都会死在他手里,直到力竭而亡。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天阙的龙骨,上仙界,解开龙冢封印,将遗骸带回冰海,然后去给全族复仇。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换骨的那段日子,他脑中日日都是各种错乱的记忆。待重新醒来时,头疼欲裂,不但肉身几乎被重塑了一遍,精神更是濒临错乱,表现便是,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
那段时日,冰海龙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也没有任何妖敢接近。
都知道少主发了疯,谁敢接近,都只有一个死。过了很久,他意识方才回位,重新占据了身体主导权。
那时候,他已经抽了情丝。也是为了提升修为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凉薄残忍,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修为,一心念着飞升,阻碍他的都要死。
他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靠自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周围人都说他自小是个冷血的怪物,没有七情六欲,被如何对待都无所谓,不会有情绪波动。
沈长离觉得很奇怪。
在他力弱无法反抗时,那些人折辱他,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话,想看他下跪求饶还是摇尾乞怜?他为什么要遂这些人的意?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低过头,服过软,也不曾后悔过。
“母亲,原来,这便是你想要的?”他望向那阴森恢弘的龙冢,眼睫上沾染了水雾,轻笑着,眉眼竟有几分柔和。
“儿臣如今可以替你办到了。”
想必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一路上,不过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他昨日又开始做起了迷蒙的梦,梦到了上京城的重重宫阙。
他年幼的时候,被独自关在在宫中。表面是金尊玉贵的体面小皇子,衣裳下看不到的地方,遍布了各种伤痕——他是个好玩的小怪物,以前还长着尾巴,毒不死,血是银色的,被刀割破的再深的伤口,几日也愈合了,漫长的日子里,他始终孤身一人。
这一次梦中,不同的是,有个与他手拉手的小人。长大一些后,得空了,他就经常跑去看她,照顾她维护她,不让她遭人欺负了去。
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离不开她,像个贪婪的恶鬼,依附在她身上,不断汲取光热。他呵护她,爱她,予求予给,唯独信任她一人。
同时,也通过汲取她的爱意,维持正常模样,一心一意,持身清正,按照世俗谦谦君子塑造自己,等待着以后成为她的夫君,与她组建一个小家。
只可惜,他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
那个人对他而言不存在。
他脑海中真实存在的记忆,便是他独自一人,走过了这条孤独的路。
而他逐渐继承了天阙的全部记忆。尤其是他身陨前的那段回忆,无比清晰。
梦到那个酷似白茸的女人,手持长剑,亲手掏出了天阙温热、尚且还在跳动的龙心。
轻声对他说:“你是兽体,而我是仙身,始终殊途,不是一类人,我永远不可能爱你,也不可能与你一起。”
……
如今,他也该完成这桎梏他前半生的使命了。
毕竟,他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男人修长的指尖酝起一点黑金色的烈焰。
在随即赶来的众仙错愕眼神中。原本都在提防沈长离想夺走龙冢中骸骨。
可是,那一团黑金色、夹杂着魔气的烈焰,夹着风声与剑气,朝向的不是他们,而是朝着龙冢呼啸而去。
他竟然抬手引燃了龙冢。
白袍青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神情是极致的漠然。
瞳孔中映照着这一场滔天的大火,逐渐吞噬整个龙冢。
最后,是玉灵官控雨,浇灭了那一场燃烧了十日的大火。龙冢已经被烧尽,满地都是无人收敛的焦黑龙骨。
诸仙见他行事癫狂至此,心中都涌现了彻骨的寒冷。
那是他族人的坟茔……竟然就这样被他用魔焰烧毁。
他就是个疯子。
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只是仙界后来被称为万仙之乱的一个开端。
比起天阙,他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