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成全我,无人怜悯我,无人记得我。风雨如雾,夜色如波。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与那任人践踏的蝼蚁有何不同?
为何有人高贵?为何有人低贱?为何恶毒者享尽荣华?为何良善者受尽欺凌?天何以为天?地何以为地?
什么是道?
阴不成阴,阳不成阳,黑不成黑,白不成白。
玲珑河里流淌着肮脏,千里良田里生长着罪孽。
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该死。
这就是道。
在桂花树下枯坐了三个月、奄奄一息之际,他悟道了。
尽管,他悟出的道,在世人眼里,算是一种“邪修”。
但是那又怎样呢,无所谓,反正,他会倾灭这座罪孽的城池。
为此,他抛弃了肉身,甚至抛弃了其余两魂七魄,只余一缕地魂。
这缕地魂里刻着他最深刻的、永不磨灭的仇恨。
地魂附身了城主,成为这座城池最尊贵的人。
他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他点头哈腰,那个严厉的主母对他殷勤谄媚。
他笑了。
……
两百七十四年。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楚言章大笑过后,说道:“若要我回头,除非天倾地灭,银河倒泄!”他说着,伸手一招,一杆银枪飞入他手中,吓得周围宾客连连倒退。
楚言章持枪跳下朝阙楼,宽大的衣摆迎风飘舞。云轻知道此刻的他非家庙那夜可比,她肃容向后跳了一下拉开距离,直接催动玄剑飞向他面门。
朝阙楼上弹唱的女子们看到此景,吓得花容失色,呀呀尖叫,乱成一团。
楚言章落地后一枪挑开玄剑,枪尖与剑刃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玄剑方撤,江白榆的飞剑又至,楚言章一脚踢飞精钢剑,翻了个身在空中把枪尖往青石地面上一插,催动力量。
云轻对这一招并不陌生,江白榆也用过。青石地面以枪尖为中心形成一片波纹向外扩散,众人纷纷跳散,随后提剑迎击。
一边挥剑,浮雪一边说道:“明明始作俑者是那只金毛犼,你不去找他报仇,干嘛处心积虑的欺负普通老百姓?”
楚言章冷笑:“野兽吃人固然该杀,人吃人,却更加可恨。”
“不是吧你,谁吃人你去杀谁不就好了,你至于把所有人都杀了吗?”
“所有人都有罪,自然都该杀。”
“你这人真是……”浮雪一向不擅长吵架和理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程岁晏说:“既然所有人都有罪,那你自己去死一死不就眼不见为净了吗?”
“你说得对。但……我亦有罪。”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毕竟一枪对五剑,楚言章渐渐不支。终于江白榆一剑钉到他的肩膀,血液顺着剑刃流出,洇湿了朱红色蟒服。
楚言章面色不变,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飞快在眉心叩了一下。
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他身上飘起,烟气在空中汇聚,最终形成一道魂魄。
一道明亮的、巨大的魂魄。
这楚言章的魂魄飘在空中,有如一个小山那么大的人形灯笼,他身边的朝阙楼,对比之下显得像个小朋友的玩具。
魂体在半空中,遥遥地看向一个方向。
云轻转头望了一下,那是安乐巷的方向。
他忽然抬起手,一股海浪般汹涌澎湃的灵力扑面而来,半空中回荡着一阵巨大而寥远的声音:“仙魂已成,玲珑城,受死。”
朝阙楼上的人们,以及附近的百姓们,好像被热水灌注了巢穴的蚂蚁一般,慌不择路哭喊着四散奔逃。
云轻催动玄剑钉向半空中巨大的魂体。
玄剑透穿魂体,却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她拧眉,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把青色的小旗子。
这些小旗子是昨晚让白榆帮她炼的,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用上。
她把小旗子抛在空中,旗子迎风暴涨,飞向魂体。
楚言章的魂体瑰丽多姿,修长的手里拈着一枝桂花枝,若是在平常看到,云轻想必会称赞一声优雅。
他拈着桂花枝轻轻一拂,青色的旗子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斜着摔向地面。
云轻隔空一递掌风,那旗子又猛地竖直,飞速坠落,最终木质旗杆竟硬生生地插进青石板上,冲击得石屑纷飞。
江白榆隔空点符时,云轻又抽出一把小旗子。
江白榆的符成,金色的符文飞向魂体,引起后者一声轻蔑的嗤笑,随后拈着桂花枝轻轻一扫,符文在半路上便碎成一片金色光屑,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拈着桂花枝又是一扫,扫到了朝阙楼上,一群大活人被桂枝扫到,当时便软倒在地,面如死灰,生气断绝。
程岁晏召出了彩衣美人,彩衣美人见到空中的巨大魂体,一脸严肃地抛出花篮,魂体拈着桂枝扫向美人。
巨大的灵力碰撞,彩衣美人忽然化作彩色的碎光回落到扇中。
浮雪摇起六道听封铃,摇完之后自言自语道:“拜托拜托,来个厉害的。”
一条碗口那么粗的蟒蛇,以非常快的速度游走过来。
“蛇啊啊啊啊啊!”程岁晏吓得好似被烫到一般乱跳。
蟒蛇仰头看到天空中的魂体,掉头以更加快的速度跑了。
浮雪:“……”
云轻回头看了眼辞鲤:“刺哩哩,别划水。”
“都说了我叫辞鲤!”辞鲤怒咤一声,化作黑猫,体型忽然暴涨,直涨到与那魂体一样大,也如小山一般。
黑猫扑向魂体。
魂体拈着桂枝扫他,黑猫虽然体型变大,依旧有着猫的灵活,桂枝速度极快,却摸不到黑猫的身躯。
黑猫抬起毛绒绒的爪子扇向魂体,云轻在地上仰头看到它爪心粉色的肉垫,好像一朵巨大的梅花。
这只爪子将将要触碰到魂体时,忽然被无数红色的丝线包裹住,丝线随后向黑猫全身蔓延。
云轻定睛看去,只见它的爪子下面竟藏着个红色同心结,此刻同心结伸展出无数道红色丝线,正将黑猫严严实实地捆缚住。
黑猫被捆缚,快速缩小,变成了正常小猫的样子。
而空中的同心结,伸展出更多的丝线,袭向在场所有人。
江白榆精钢剑向天上一指,念动咒语,引下了天火。
这天火并不算强,但是因为恰好克制丝线,因此噼里啪啦地,烧退了丝线的进攻。
云轻有点嫌弃地看着地上的黑猫,“你一个大妖,连个三百岁的邪修都打不过。”
黑猫气急败坏道:“我也是三百岁好吧!”话音刚落,往地上倔强地一滚,又化作少年模样。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透着一种野性的光芒,喘息着用手背蹭了下溢出嘴角的一丝血液。
云轻已经摸出了第六个旗子。
其他五个旗子都插在周围各个方位上。
空中的魂体忽然“呵”地一声轻笑,“我很好奇,你要摆什么阵法。”
他的语气,有着一种俯视一切的傲慢,认真说起来,倒和云轻梦里遇到的那位仙人有些类似。
在这些人眼中,凡人与蝼蚁的唯一区别大约也就是能开口说话。
云轻知道瞒不过他,也不着急,握着小旗子在手心里拍了拍,笑道:“我也很好奇,你恨的人已经在两百多年前死光了,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不,我恨的人,一直都在。我恨,所有的人。”
“那么韦三娘呢?她等了你两百多年,你到底有没有去看过她?”
“是啊,她也等了两百多年。我要让她亲眼看到,这罪孽之城,在我手中,化为灰烬。”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决定整个城池几十万人的生死?”
“借用你的一句话,就凭我手中的剑!”他说罢,魂体里忽然透空而出一把碧绿色的玉剑,这玉剑是正常大小,绿得浓翠欲滴,好似雨水丰沛时疯长的树叶。
剑气森然袭向云轻。他在阻止她插最后一把旗子。
云轻一边躲玉剑,一边奔向最后一个方位,这剑太快了,即便反应机敏如她,也躲得吃力。终于被逼得滚到地上。
忽然,她感到脸上凉了一下,随后是剧烈的疼痛,好似有温热的液体在沿着脸颊流动。
浮雪大惊失色:“师姐!”
师姐竟然受伤了!
江白榆也是面色一变,看向云轻。不过他最终沉着脸没动,只是默默催动防御阵法守护那五面旗子。
浮雪接连招来两只小动物,一只刺猬一只乌鸦,对玉剑稍作干扰后,便被剑上灵力所伤。
程岁晏知道此刻非比寻常,他虽然感觉修为已经被掏空,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又展开昭明画骨扇念了一次法诀,试图搜刮气海里可能存在的最后几滴修为,就如渴极的人搜刮瓶底里最后几滴水。
万幸,扇面上真的再次飘起了熟悉的身影。
彩衣美人现身后看到玉剑追击云轻,立刻抛出花篮阻挡,花篮和玉剑碰撞后便化作碎光,连同彩衣美人自己,也化作碎光回了扇中。
程岁晏只觉气海翻腾有如沸汤,他“噗”的一下,猛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次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魂体不耐烦地拈着桂枝飞快扫了几下,好似扫苍蝇一般,浮雪与程岁晏先被扫翻,浓烈的阴气包裹全身,瞬间感觉仿佛掉入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