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侍卫去了那处,不过和那祖孙三人说了几句话,便又提着钱袋回转过来,“殿下,他们说衣食住行堪够用,这钱是万万不能拿的,多谢殿下好意,望殿下过个好年,年年平安顺遂。”门卫说着,那扎着两个发髻的小童往他们这处跑来。
他怯生生跑近,雪地上一连串的小脚印,显然是长辈让他来的,他到了面前,还转头看了眼身后。
那老人冲小童点头,他才抬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宋听檐,伸出小手,冻得发青的手里攥着油包纸,里头是有些碎的糖酥,“哥哥姐姐,你们……吃。”
这东西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吃的,他在吃食上极为挑剔,先前禁足的那头几日,他便是不吃不喝,才病得那般重,颇为难养。
小童脸颊冻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却是极为可爱。
宋听檐俯身看向他,竟伸手拿了油包纸里头的糖酥,放进嘴里,“很甜。”
他笑着开口,摘下随身带着的玉佩,在小童面前蹲下,“这是哥哥给你的回礼,若是你们有什么难处,拿着玉佩来这里寻哥哥。”
小童自然不知晓这玉佩的贵重,乖乖看着他将玉佩塞进自己的衣裳里,奶声奶气回道,“谢谢哥哥。”
小童又看向她,她便也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确实甜,想来是孩童最珍爱的,她慢悠悠逗趣道,“小玩意儿倒是乖。”如同逗猫儿一般。
宋听檐看了她一眼。
小童有些害羞,又捏着手里的糖酥跑回去。
父亲上前迎过孩子,和老人一同冲着他们这处作揖才挑起馄饨担子慢慢离开,许是乡间人,这礼的姿势不太规正,但面上都是和善的笑,也不减清廉做派。
宋听檐看了许久才开口,“进去罢。”
夭枝见他这般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好似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件事。
虽说凡间皆按命簿走,与她来说只是差事,可宋听檐是真真实实从皇宫里出生,吃尽了百般苦。
他为祖母硬闯皇宫,落的幽禁罪名,祖母却没有替他说一次话;他为父皇思索良多,却不想他这亲生父亲只是利用,或许还会要他的性命。
他若对所有皇子皆是如此,便也没这般难受,可偏偏皇帝颇为看重太子,总归是伤人。
宋听檐没有母族,也没有能替他考虑周全的长辈,茕茕孑立小半生也不过一个苦字。
他是不是也会羡慕旁人有那般可靠慈爱的长辈。
夭枝莫名有些沉重,她与宋听檐一道进府,他的心声却一直平静,这一年多的幽禁,她已经越来越少听见他心绪变化,或许是已经没有太多感受。
进了中庭,雪飘飘扬扬而下,越发大起来。
宋听檐步出廊下,在她面前步下台阶撑开油纸伞,转身替她撑伞遮雪。
夭枝心中想着方才,心思便没放在台阶上的薄薄积雪,脚落上去的下一刻便失去重心,猛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摔去。
“小心。”宋听檐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摔着,而是直接跪在了他腿边,头撞上了他的腿,脑门生疼,这腿真硬。
她不由抬头看去,他当真是高,长身玉立,确如玉树临风前,如今居高临下看来,颇有风流之姿。
宋听檐见她这般蹲下身来,长袍垂落在地,“可还好?”
夭枝见他忽然靠近,忽而感觉到了炫目,他容色太盛,如今长开越发惑人,即便言行温润如玉,也掩盖不了惊艳之感,“没事。”
夭枝下意识别开视线,下一刻额间感觉到一点温润触感,她抬眼便见他抬手轻轻抹去她额间一片雪花。
薄雪触碰指尖的温度,轻易化去,那温润的触感便越发明显。
指尖一触即离,夭枝却下意识止了呼吸。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慢慢顺着洁白的额间,往下看去,轻浅韵生灵气的眉眼,琼鼻,淡中透粉的唇瓣,浑然天成的清雅,颇有林下风气。
夭枝不知他在看什么,这般天冷,他们靠得近,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萦绕而来,她忽然感觉耳旁极静,落雪可闻,呼吸都轻了。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忽而开口,“你为何都没有变化?”
夭枝闻言当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然紧张,她是神仙自然不会老,但是过去无数年,她也是如此模样,“不过一年多,能有什么变化?”
“你似乎没怎么长年岁,可我有了许多变化。”宋听檐回道,言辞轻浅。
这不消他说,她也能看出来,这模样是越发好看惑人了,便是她看了这般久,也依旧能晃了神。
旁的男子早已娶妻生子,偏生他还未娶,如今情劫已推迟了一年有余。
其实照理说,此时他应当早已娶了黎槐玉的。
夭枝看向他,颇有几分感慨,“是长大了。”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眼中神色叫她有些看不明白。
她正疑惑,他缓缓开口,“你时常来看我,常常与我在一起,没听到旁人说什么吗?”
自然是听到了,他是男,她是女,自是不少流言蜚语,暗道他们私相授受。
“不必理会,我到底是你们的先生,他们至多也就是私下闲谈,你我二人心中坦荡便好。”夭枝自不在意,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她往日在山巅时就切身感受过了,风确实大,但树觉得很凉快。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话里有几分淡,“起来罢,地上凉。”
夭枝这才感觉到膝盖处的的凉意随着疼一道而来,她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却发现挂在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甩落出去,如今正碎了两半,躺在积了薄雪的青砖上。
是宋听檐送给她的那块,这可是价值不菲!
“不好!”她当即俯身拿起,心也碎了一地,“我的辛苦费……”
宋听檐闻言微惑,“何为辛苦费?”
他自然是不懂,她心痛到说不出话,早知道就该放起来,好歹也能抵些债,偏生她喜欢,忍不住随身戴着,如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听檐却没有太放在心上,“碎碎平安,我再送你便是,先进屋罢。”
夭枝看了他一眼,真是个会拿捏她的,怪会安慰人的,只一句话便抚平了她的心痛。
这般旁人自愿送的,不算她自己取,自不会扰乱凡间命格,她拿着也安心。
夭枝忽然想说,他可否将整个府邸的盆栽都送给她,他那些陶瓷盆着实昂贵,雕工精美别致,做工都是最顶尖,又宽敞又漂亮,便是她在山门再当上几百年摆件,也赚不来这么多五颜六色的宅子。
可夭枝想了想,面皮还是没有厚到这种地步,这话着实是说不出口。
哪有人张口就让人平白无故送好几间宅子的,她虽不怎么要脸,但也不能一点脸不要罢?
第44章 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进到堂中,夭枝便看见她买的东西摆了一屋,颇有几分心满意足,她放下手中暖炉坐下。
宋听檐给她倒了杯热茶,青花茶盏缓缓升起热烟,在空中打旋儿,暖炉生着,门外院子里的雪簌簌落下,无声的安静。
夭枝接过茶,甜枣香扑面而来,她喝了一口瞬间驱散周身寒意。
她看向在对面坐下的宋听檐,他低头喝茶,面容平静,已然没有方才在府门外看见祖孙三人时那般失神,就像外头的飘飘落雪,落在地上静默无声。
夭枝垂下眼,继续喝着,她本也不是会安慰人,也没那本事,一句话将旁人说跳起倒是可以。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来,“又献了毒计?”
“怎是毒计,此乃唯一可行之策?”夭枝嘴上这般说,慢悠悠开口问道,“又传出来了?”
“不过半日功夫便传遍了,听说你被几个大臣联合上奏参了。”
夭枝咬下杯盏中的甜枣,“随他们去罢,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这般大惊小怪,总也吵个不停。”
夭枝并无所谓旁人如何说,身为神仙,自不能过多干涉凡间的事,可每每皇帝总会问及一二,她也有办法自保。
倘若不是按照命簿所发展的,她便提出一些不能用的歹毒之法,皇帝看重名声,就算杀人在他眼里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也绝不可能用这等歹毒之计毁坏自己的名声,更何况还有渚御史及一干老臣以死拦着。
如此献计,皇帝不用,自也不能怪她无用。
旁人自然不知晓她的用意,所以如今她在朝堂上的名声比阎王爷还难听。
阎王爷找你下去还有个通知,期限三更,而她蚂蚁窝都得拿出来反复灌水银,绝户人家百十代,简直是丧心病狂之辈。
宋听檐闻言笑起,微微摇头,“你才是聪明人。”
夭枝有些心虚,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手伸进衣袖里,极为惋惜,“可惜了,皇帝老儿总不听我的,不然何需浪费这么多兵力财力?”
宋听檐笑而不语,外头一声狸猫叫唤,一只通体遍黑,四只爪上一点白的猫儿跳了进来。
这猫名唤踏雪,还是宋听檐起的,倒是极为应景。
猫儿进来之后,在里头围着她买来的物件儿转悠,似乎在巡查自己的领地。
宋听檐看着它转,开口问,“今日怎买了这么多东西?”
“替你准备些细碎的玩意儿。”夭枝想起方才他看着祖孙三人的神情,只觉他身边少了个陪伴的人,毕竟按照命簿来说,他这个时候身旁早该有红袖添香的人了。
夭枝看向他,郑重其事开口,“你该娶妻了。”
宋听檐正拿着果干逗猫玩,闻言手一顿,抬眼看来,见她神情认真,他眼中笑意顿散,片刻后,他微微垂眼,“我如今这般,还有哪家愿将女儿嫁于我?”
世家自然是不能了,毕竟洛疏姣后头也是他的劫数,她如此也不过是引出话来。
酆惕在禹州写了好几封信来,信中提到这情劫一事一直未有动静,着实不妥,他们是时候该提一下进程。
更何况前些日子,黎槐玉已经来了京都,特地来看了她,这是缘分已经到了的意思。
“你可有心仪之人?”她说着,玩笑一般揶揄道,“黎姑娘前几日来看过我,她着实是个侠肝义胆的重情女子,你可以先娶妻,也总好过你这门院冷清,陛下刚刚解了你的禁足,你如今娶妻,妻子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正好可以让陛下放松些,也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夭枝教导太子自然不能太过轻浮,如今颇有几分替他筹谋婚事的架势。
他长辈不亲,自然由她这个先生代劳,虽说没教过他什么,但好歹他有唤她一声先生。
宋听檐闻言却未语,连踏雪都不敢玩闹了。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过于安静。
倒也不是她造孽,只是这黎槐玉确确实实是他命定的妻,且他死时还记挂着她,虽然他心中爱的是洛家女洛疏姣,黎槐玉虽得不到其爱,但能占据他心中所有情绪。
瞧瞧这命簿果然是造孽的,总是阴差阳错。
她眨了眨眼,着实不太会做媒,她端起茶又喝了一口,“黎姑娘来看我时特地问过你,我瞧着可不像是来找我,倒像是千里迢迢来看你,多好的姑娘,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你们一文一武多好,你会弹琴她会舞剑,多风花雪月……”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多不出来了,他眼神颇有些几分淡。
她下意识收回视线,有些心虚。
她是听过宋听檐弹琴的,着实好听,如闻天籁,就是她听不太懂……
她不懂琴意,只会敲木鱼。
但她是懂礼尚往来,也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以听完他的琴之后,当即回了他一顿时疾时缓的木鱼声。
宋听檐也不知喜不喜欢,听完以后看着她很久,难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夭枝如今都还记得他慢条斯理开口的样子,有些小忐忑,果不其然,他开口了,“这么风花雪月,你娶罢,你敲木鱼她舞剑,也很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