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竟遥摆明着不信。
云中任用记忆拉回了流光仙尊,时竟遥用灵魂碎片拉回了猫妖——本该是猫妖的。
“是剑骨?”他猜测,“这么多年,你一直把它挂在胸前……”
“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不过,你猜错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沈流云干脆利落地否认,他换了个姿势,靠着门,看着时竟遥。“你不愿意相信?”
“世间万物皆可算计,时竟遥,你觉得人心也可算么?”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沈流云很轻很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逝,其中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骄傲,一如往常他每一个平静又沉默的笑,只是很单纯地在表达自己的喜悦。“汲汲营营可能算得到赢,但坦荡者永远不会输。”
如果沈流云真的想做什么,早在四十年前,他就该像时竟遥和云中任一样保留唐棠的身体或灵魂,而不是将自己流放,这么多年来一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修真界与人类城池的交界处。
时竟遥冷笑道:“坦荡?我不信这东西。”
时竟遥只信人定胜天。他只信有什么想要,就自己去算去拿。
他还待再说什么,却听见屋内“啪——”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瓷器摔碎在地上。
两人眼神一凝,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时竟遥守在门口,沈流云推门进去。
屋里传来唐棠的惊呼:“你……啊!”随即是桌椅被撞倒的声音和沈流云的呼唤:“棠棠!”
……这又是怎么了?
时竟遥站在门前,心里烦乱。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沈流云说的话,本来他以为是沈流云插手,醒来的人才是小师妹。但如果沈流云什么都没有做,那又是怎么回事?
时竟遥还以为沈流云会在屋里多呆一会儿,好好安慰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的唐棠。但仅仅几息之后,出人意料的,沈流云推门而出,一身衣衫有点凌乱。他看着时竟遥,语气沉重:“……又换人了。”
“什么意思?”
沈流云把门推开:“你来看。”
屋里一地凌乱,打翻的桌椅和茶杯茶壶散落在地上。这种场景,让人有种眼熟的感觉,时竟遥的脸色渐渐变了。
沈流云带他来到屋里的衣柜外面,木制的大衣柜,柜门紧紧关着。
时竟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推开门——
衣柜里,衣服被堆成一个小山,小山下藏着一个人,她显然藏得不好,从衣服缝隙里露出几缕雪白的发。
“遥遥?”
小山下伸出一只手,掀开了一点衣服,唐棠露出一双金色的猫眼看着时竟遥:“时竟遥!”她扑出来,扑到时竟遥怀里,“有人……”
不消说,这样怕人的灵魂,除了猫妖,不会有别人。
她把头埋在时竟遥的怀里,不肯与旁边的沈流云对视,带着哭腔道:“你去哪里了?我醒来都没看到你……”
时竟遥没有回答。他下意识抱住猫妖,对沈流云道,“我知道了,是她的记忆乱了。”
第106章 🔒昼短三十六
半个时辰后, 时竟遥终于安抚好她,抱着她坐到了床上,但无论他怎样低声哄, 猫妖都不肯从他的腿上下来, 她把自己埋在时竟遥的怀里, 不肯抬头, 只双手抱着他的腰,小声的跟他说话:“时竟遥。”
“嗯?”
“我现在不能变成猫了。”她说。当她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撞见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变成猫身躲起来或者逃跑。但她立刻发现自己不能化形,这种陌生让她恐惧不已,即使是缩在时竟遥的怀里仍然感到后怕。“你是不是又给我换了具身体?我不喜欢这样。”
沈流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发现她竟然平静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 而且时竟遥对此也没有诧异,他轻声说:“遥遥,你只是转世成人类了……妖族都会转世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全。
猫妖呆了一下。她想了想,沈流云以为她会提出什么疑问, 但出人意料, 她很孩子气地说:“我不想转世成人类。”
时竟遥笑道:“这哪里是不想就可以决定的?”
“……也是。”她垂头丧气。又忽然说,“秦流在不在?我想见见她。”
时竟遥招手唤来门外的侍童, 说:“去请秦长老过来。”
在时竟遥成为天玄宗掌门之后,秦流就接替了她爹, 成为峥嵘峰的主人, 第二个秦长老。只是, 现在的峥嵘峰跟她爹在的时候很不一样, 它不再固守中立,而是成为绝对的掌门一派——又或者说,经过时竟遥的清洗之后,整个天玄宗都是绝对的掌门派了。
本来秦流这个时候应该守在天玄宗峥嵘峰的,但她是时竟遥的心腹,去妖族之事时竟遥并没有瞒着她,虽然她还不知道唐棠的事情,但是一听是要去妖族,她就自告奋勇地跟着来了。
“秦流会不会被我吓一大跳?”她埋在时竟遥怀里低声说,“就像之前你给我换了具身体时那样。”
时竟遥想了想,说:“有可能。”但比起秦流,他觉得被吓一大跳的可能是别人。
猫妖又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天玄宗的天船上。”时竟遥哄她,“带你回天玄宗。”
猫妖点点头,闭上眼,紧紧靠着时竟遥。
沈流云在旁看着,心下有些奇怪:她醒来后,既不问时间,也不问为什么,更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怔然和欣喜,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稍顷,门被人匆匆推开,一如既往的人未到声先至:“掌门——你叫我?”
时竟遥还未应声,猫妖先道:“秦流!”
匆匆赶到的女子愣在了原地。她扶着门,还维持着那个一脚踏进门的动作,像是被突然定格的滑稽木偶,呆若木鸡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沈流云稍微站开了点。事实证明,他这动作很有先见之明——下一刻,秦流便猛然扑到床前,捧起猫妖的手:“遥遥?!”
猫妖笑起来。她显然跟秦流关系很好,对着沈流云等人她惊慌失措,但对着秦流,这个同样是人类的女子,她笑得很轻松,说:“嗯,我回来了。时竟遥说,我转世成了人类。”
秦流看了时竟遥一眼。她没有猫妖好骗,也没有猫妖那样依赖信任时竟遥。要找一个转世当然是很容易的,但,找到之后的问题呢?她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朋友亲人和爱人,她是否愿意承认自己的前世?还有,她的亲友爱人,是否将她拱手相让?
这一切,时竟遥都没有说。猫妖也没有说。她看起来不像是转世,反而像是……单纯换了个身体。
秦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原因无它,时竟遥是做过这种事的。
她开口,正想问什么,时竟遥便投过来一个阻止她的眼神,意思是有什么问题私下再说。
于是秦流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嘴边,猫妖又道:“秦流,我转世了。”
秦流呆了一下,三十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的确太遥远,她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机械地重复:“嗯,转世……”
——转世!
秦流浑身一滞,醍醐灌顶般,这一瞬间她错觉有一缕来自三十九年前的冬日的寒风再次刮过她的脸颊,些微的刺痛立刻唤醒了她的记忆。
三十九年前,她第一次冒着风险带猫妖到天玄宗掌门正殿,猫妖则回报以她一个惊天秘闻。
妖王曾对王女许诺他会寻找王女的转世,而天玄宗掌门与妖族勾结,利用这承诺,默许妖族将转世王女遗弃在天玄宗,以引诱妖王的灵魂在天玄宗停留。
现在,王女再一次转世了。
……那么,妖王在哪里?
“时竟遥,”一个有些不耐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有人再次推开了门,“你到底在搞什么?我跟你说——”
屋里的几人都被那声音吸引,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门口。
来人一下消了声,却不是因为众人的视线。他看着屋里坐在时竟遥的腿上,窝在时竟遥怀里,表情怯生生如水一般的猫妖,彻底呆在了原地,脸上一片空白,半晌憋出一句:“师尊……”
被他唤作“师尊”的人却并不看他,而是看向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个人。
疑惑让她忘记了对陌生人的恐惧,她指着跟在云中任身后的牧行之,奇怪道:“……你也转世了吗?”
秦流震惊的声音与她的声音重合了,她们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牧师兄……你不是死了么?!”
云中任身后的牧行之脚步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看看猫妖,又看看秦流,脸上的茫然不比其他人少多少。如果表情可以被具象化,这一刻牧行之的头顶,大约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在一片茫然和疑惑汇成的寂静中,牧行之指了指自己:“我?死了?……你们认错人了吧?”
秦流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遍。
“牧行之,峥嵘峰大弟子、大师兄,死于秘境历练……”她喃喃着,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像,眼前进来的这人眉眼与那位意外身亡的大师兄像了个十成十,然而通身气度却只像了半分,眼前这位明显更青涩,“呃,我真的认错人了?”
秦流心里陡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他是……妖王转世?
时竟遥若有所思道:“牧师兄?是峥嵘峰曾经那位牧师兄吗?”
他怀里的猫妖扯了扯他的衣服,说:“我们见过的……见过一面。就是我们从林外小屋搬到天玄宗掌门弟子居所的时候,是他带着人来搬东西……他当时还发现了我是猫妖。”
猫妖与时竟遥说过这事,时竟遥私下里查过那位师兄,但就在那时,那位牧师兄临时去了秘境,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死在那个秘境里。所有的一切都因死亡而被搁置,即使时竟遥和猫妖有心去查,但人死不能复生,所有的谜团都随着他的陨落而彻底尘封。初时他们还会偶尔想起,但很快,就连时竟遥都忘记了,他们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们留下的全部印象,不过是峥嵘峰曾经有一位姓牧的大师兄意外陨落在秘境里。
只是,“我不知道他叫牧行之。”时竟遥说。如果他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会立刻反应过来也不一定。
牧师兄辈分大,弟子们都和秦流一样,称他一句牧师兄,没什么人提起他的名字。
如果他叫牧行之,还长得与牧行之一样……
众人都看向站在一旁的牧行之。时竟遥简单地与他说了峥嵘峰那位牧师兄的事情,牧行之也陷入了沉默。
秦流嘴快:“你不会是我师兄转世吧?可是众所周知,修者没有转世啊。”
云中任在一旁道:“现在没有这个众所周知了。”
“怎么说?”
“看到她了吗?”云中任指时竟遥怀里的猫妖。猫妖被人指着,露出害怕的表情,更深地躲进时竟遥的怀里。
“遥遥是妖,妖是有转世的……”
“有点不巧。”云中任说,“她也是我师尊转世。”
秦流:……
秦流:“啊?”
沈流云继续加码:“是有点不巧,按时间来算,猫妖也是我师妹转世。”
牧行之不甘示弱:“那还真是太不巧了,现在这一世,她正是我唐家大小姐。”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这群前世拿什么跟现世之人争?
猫眼对他们的争执充耳不闻,时竟遥捻起一缕她垂在肩膀上的白发,挑至唇边落下轻轻一吻,随后勾唇抬眼,环视屋内众人,宣告主权之意已不言而喻。
秦流:……
秦流对他们的明争暗斗没有兴趣,这一刻,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忽然冒出一个惊天的猜想:
该不会,这一群人都是妖王转世吧?
不,不不。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