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白发的少女,视线落在她头顶朝下垂着的湿漉漉的耳朵上,干巴巴地问:“……你是猫妖?”
这话一出,他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猫妖脱了力,倒在他怀里,看着时竟遥干巴巴地问,她竟也小声又尴尬地说:“……是、是啊……”
时竟遥问:“那你为什么会在天玄宗?妖族的领地离这里一南一北,相隔十万八千里。”
猫妖咬着唇,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只是询问,便说:“我是被丢过来的……”
“丢过来?”怎么会有妖族将族里的小妖丢在天玄宗?天玄宗的修士是妖族最恨的仇人,把一只小猫妖丢在天玄宗,其中的隐含都恶意比把它随便丢在某个地方自生自灭还恶毒。
猫妖更小声的说:“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所以就……”
“他们”是谁?时竟遥没有追问,想来猫妖也不会愿意过多地提起那段过往。
时竟遥转开话题:“你叫什么?”
这一次猫妖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了看窗外,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时竟遥一怔,随即沉下脸色:“走去哪里?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让天玄宗的修士们发现了,他们肯定会杀了你。不如留在这里……”
猫妖说:“你知道我是猫妖,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
……她以为时竟遥知道她是猫妖就不会再留她了。
其实也不怪她这样想,妖族恨天玄宗的修士,天玄宗的修士又何尝不恨妖族?百年前人妖大战,妖族势如破竹,一路杀至天玄宗以南,手段残忍,屠过人族的城也屠过天玄宗的弟子,后天玄宗修士奋起反抗,联合其他门派世家将妖族赶出人族领土,两族之间的一笔笔不死不休的烂账,几百年都未能算清,一路延续至此代弟子。
时竟遥摸了摸她头顶的耳朵,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往下耷拉着:“养猫养妖,都是一样的,你就留在这里。”
“——你叫什么?”他又问。
“我没有名字。”猫妖说,耳朵一抖一抖的,“族里没人给我取名,他们叫我‘蠢东西’……我想,这三个字,应该不算是名字吧。”
她的语气有点理所当然的天真,像是根本不在乎她嘴里的“他们”对她的轻蔑和侮辱,又或者是已经傻傻的习惯了。
时竟遥闻言,却是一怔,接着心里骤然涌上一股怒气,他压着那股怒气,对猫妖说:“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名字?”
这便是让她自己给自己取名的意思了。猫妖垂着眼,看着他衣摆上的兰花纹:“时竟遥……你叫这个名字对吗?我听那个经常来的人说的。”就是秦流。
时竟遥点点头,猫妖说:“那你给我取名吧,我们俩是一样的。”
时竟遥以为她所说的“我们俩是一样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被同族无视抛弃的人,于是皱起眉想了想,说:“……瑶瑶。叫这个,怎么样?跟我一样。”
“瑶、瑶……”猫妖跟着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问,“是哪个字?我都不会写字……”没有人教过她。
时竟遥拉过她的一只手,本来准备在她的手心里写下“瑶”这个字,但看着她懵懂又欣喜的眼神,那双金色的眼睛如鎏金般美丽,忽然心里一动。
他写了“遥”字。然后说,“时竟遥,就是时间的时,竟然的竟,还有这个,遥远的遥。”
猫妖收起手,喃喃着重复了几遍,然后忽然伸出手,一下子抱住他的脖颈,说:“我记住了。”
动作太大,她肩膀上的外衣缓缓往下滑。
直到这个时候,时竟遥那被好几个突如其来的惊吓冲昏了的脑子才冷静下来,才审视起两人目前的样子。
他浑身湿漉漉的,周遭一片狼藉,碎木屑、打翻的水碗流出来的水,打湿后落在地上的几件外衣和被子,而猫妖浑身赤/裸,只肩膀上搭着一件外衣,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
“……”时竟遥双手放在空中以示清白,缓缓地说,“你先下来。”
“为什么?”
猫妖蹭着他的颈窝,很多时候她其实没有已经化为人形的自觉,好似还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时竟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猫妖到底是只猫,只好低声哄着,“都湿了,得换衣服,会着凉的。”
猫妖这才点点头,她又被时竟遥从膝上抱下来,时竟遥这里肯定不会有女人的衣服,只好松松垮垮地套着时竟遥的衣裳,光着脚坐在床边,看时竟遥打扫地上的木屑,扶好水碗。
时竟遥弯着腰忙碌,她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时竟遥提醒她收脚,她乖乖把脚收进被子里,忽然很小声地说:“时竟遥……”
“怎么了?”
她看着时竟遥,澄澈的眼睛像湖泊又似皎月,她踌躇了一下,说:“我是猫妖。”
“嗯,我知道。”时竟遥很平静地说。知道小白猫是个猫妖之后,很多事情就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小白猫的伤好得那么快,为什么它聪明得像是能听懂他说话,为什么它怕人。如果它其实是个猫妖,一切就都能说的通了。
“……那要不我还是变成猫的样子好了。”她说,“被人看到会有麻烦的。”
“等等!”时竟遥制止她,“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能用妖力,阵法正在运转,这个时候不能动妖力,会支撑不住的。”
她一呆,问:“那之后怎么办?”
“等你的妖力慢慢平息下去,不再躁动,或者等我给你找些更好的材料来雕刻法阵……”
“好吧……好吧。”她说,“那我这段时间只能一直这样吗?”
“变成人不好吗?”时竟遥问。这个时候他终于收拾完了屋里的东西,拎起一块软帕盖在她头顶,“擦擦头发——像现在这样变成人,至少交流很方便。”
“……可是我不喜欢人。”她喃喃道,被盖了一头也没有反应,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时竟遥只得任劳任怨地坐到床边,捧起软帕,捻起一缕一缕打湿的白发给她擦干。因为经常擦小白猫,他做这事已经很熟练了,一边随口问:“为什么不喜欢?”其实心里已经有猜测了,她做猫的时候那么怕人,不喜欢人也是正常的。
谁知白发的猫妖坐在原处,慢吞吞地说:“……他们说我应该和人族相处得很好,所以他们把我丢在天玄宗。可是我不喜欢人。人都想抓我……”她想了想,又补充,“也有想杀我的。”
一段没头没尾的话,听得时竟遥一愣。
他们把她扔在天玄宗,因为她和人类相处很好?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大约是看时竟遥的动作停住了,她将手搭在时竟遥的手臂上,说:“我不喜欢人,但是我喜欢你。”又强调,“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被同族抛弃的人。
时竟遥又捻起一缕白发,慢慢擦着,低声说:“嗯,我知道的。”
她被那群妖族丢在天玄宗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妖族为什么要这么说?时竟遥以前从没有关注过人妖两族之间的事情,只对那段历史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时竟遥的心飘向了天玄宗的藏书阁。那里有记录着整个修真界的大小事件,也包括近年来人妖两族的往来和战争。
或许那里会给他答案。
第93章 🔒昼短二十三
入了夜, 猫妖双脚踩在床榻边,抱着膝盖,跟时竟遥说:“是不是要睡了?”
时竟遥摞书的动作一顿。的确到了睡觉的时间, 但他准备重新拿一床地铺, 在地上将就一下。虽然她是只猫妖, 她自己也没有这个意识, 但时竟遥不能随便。
“嗯。”他说,接着若无其事地将笔洗好,挂在架子上,只是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跟她说,猫妖便掀开被子,说:“来吧!”
一边掀被子还一边抱怨:“快点, 好冷啊。”
平常这个时间, 时竟遥看书,猫妖就可以团成一个小毛球缩在他怀里,现在化作人形,却痛失了这个取暖的方法,一个人缩在被子里根本睡不暖,看着时竟遥放下书, 立刻发出邀请, 准备让时竟遥给她暖被窝。
见她一脸期待,眼睛亮晶晶的, 时竟遥无言半晌,最后她都开始不耐烦地催他了, 时竟遥才说:“……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子。”时竟遥说。
猫妖一脸茫然, 说:“可是我们之前不是都睡在一起的吗?”之前天冷, 还是时竟遥主动让小白猫睡在床上睡在被子里, 每天早上时竟遥起床时,都能见到小白猫蜷缩在他的脖颈处或者头顶上。
“之前你是猫,现在你是人。”时竟遥说。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猫妖恍然大悟,随即很无所谓地说,“可是我是妖啊!妖和人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这次倒轮到时竟遥怔住了:“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是妖啊。”猫妖比划了一个手势。
时竟遥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妖和人不可能?古往今来,虽然少,但妖与人相恋之事,也不稀奇。”
猫妖便抿住唇。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但是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是谁?”时竟遥将书摞好,索性走到猫妖身前坐在榻边,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教书先生,“他们说不可能便不可能了么?遥遥,你连他们为什么这么说都不知道,就相信他们吗?”
随着他说出一个个问题,猫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她踌躇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们都这样说。既然这么多人都觉得是这样,那也一定是有道理的吧?”
“那这个道理究竟是什么呢?”时竟遥问她。
猫妖支吾着,答不上来。
时竟遥道:“你看,天玄宗的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难道说这话的人多了,我便真的是天煞孤星了么?”
“……”猫妖一呆。她愣愣地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一句话,问傻了两个人。时竟遥差点脱口而出,说难道你觉得我是?
但他看着猫妖呆呆的模样,忍住了。他说:“我不是。若有愚人愿意相信,便尽管去信吧,我不信。我既不信命格,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无法束缚我。”
猫妖垂下眼,她缠着自己的手,盯着时竟遥衣摆上的一处花纹看。好半晌,她说:“……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猫妖摇摇头。
再问,却不肯再说。她油盐不进,时竟遥只得放弃。他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笨猫。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猫,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最后,两人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时竟遥平躺着,他的睡姿很好,但架不住猫妖睡着睡着,便滚进了他的怀里。
寂静的长夜里,只有窗外的雪声簌簌,伴着一两声极其细微的滴答声,是檐上雪化了水,缓缓落下。
时竟遥侧着身,猫妖蜷缩着,将额头顶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天塌不惊。
他缓缓伸出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顺着脊骨朝上,是一根浅薄而碎裂的妖骨。有这么一根妖骨,就注定了她天生弱小,无法控制妖力,不能完全化做人形隐藏在人群中,难道她也是因为不能修炼而被族人抛弃的么?
……
第二天,时竟遥照常早起。他起的时候,猫妖却还在睡。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她的眼睫垂落了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上去安详而静谧。
时竟遥下了床,猫妖就迷迷糊糊地滚到一边,耳朵被头发压着,双手抱着自己的尾巴,猫的尾巴并不像狼狐那样粗壮,细细的一长条,她裹着被子抱着它。
直到这个时候,时竟遥才好好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埋在被子里,显得极小,大约是白猫化形,她浑身上下都是白的,雪白的睫毛,苍白的肤色,被子里散落的白发,像是一粒雪轻轻地落在暖融融的屋里,下一秒就要化掉似的。
严冬的雪开始融化,下山的路更难走了。
时竟遥结了早上的课业,微笑着与几个弟子聊了几句,避开他们的邀请往山下走。
秦流收东西慢,他都走出一会儿,她抱着剑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追上来:“时竟遥——时师兄!你去哪儿?待会儿的比武……”
时竟遥停下脚步,他也有事与秦流说:“下山一趟,有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