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芝芝是第一次来松云山,她不知道如果放在平时,牧行之是不会那么快结束练剑的。
因为往日里这个时候,如果唐棠醒了,她应该靠在榻边看他舞剑才对。但现在……
牧行之一眼望过去,妆台前两人一站一坐,早晨和煦的阳光从窗台洒落在她们身上,照得发上的金玉钗交相辉映,竟很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牧行之:“……”
关芝芝弯下腰,手里执着一支朱笔,在唐棠的额间细细地描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这样,好看吗?”
唐棠凑近铜镜照了照,皱眉道:“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有点太秀气了。”
其实关芝芝描得很好看,很适合她,雪白额间的那一朵红莲就如同月下的火,热烈又羞怯,婉约中透着欲迎还拒的妖冶。
但唐棠不太喜欢,她不是那种会欣赏婉约风情的人,她比了一个花样,说:“你见过剑纹吗?长长一道横在额心,然后收尾处勾一边纹。”她喜欢凌厉的、霸气的剑纹。
于是关芝芝就又俯下身去,捏着白帕仔细地给她擦干净,唐棠很乖地闭着眼仰着头,两人身形交叠。
牧行之:“……”
牧行之有点坐不住了。
“咳咳。”他咳了一声,成功把唐棠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道:“今天遇见了云谷主,他与我说来一些事。”
唐棠还被关芝芝捧着脸画花钿,她睁开一只眼瞥了瞥牧行之:“他说什么?”
“云谷主问你想不想去药王谷治病。”
唐棠眼帘也没掀一下,不假思索地道:“不去。”
牧行之奇怪道:“为什么?药王谷比唐家条件好得多,哪怕不信任云谷主,药王谷也有许多名医。”
唐棠说:“你忘记了?你的拜师大典还没办呢,我好不容易拖着你做完任务,你连拜师大典都不让我参加?”
牧行之一愣。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连牧行之自己都忘了还有拜师大典这件事——他通过了试炼,唐家人已经全然把他当做大师兄来看待了,这个拜师大典,便是对外宣告他的身份,自然不会让他来操心。
关芝芝垂着眼,对他们的谈论充耳不闻,她给唐棠画好了花钿:“好了,看看,就是这样吗?”
唐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对牧行之说:“云谷主请我去药王谷,但我想云姐姐不会同意的……再说,白化病要是这么轻易就能治,也不会困扰唐家几千年了。”
唐棠知道牧行之大约是真的希望她能去药王谷治病,但或许整个唐家,也只有牧行之一个人觉得她去药王谷真的是去治病的。
“可是……”
唐棠将手指放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你想我去么?”
“当然。为什么不去?”牧行之说。
唐棠仰头看着他,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白鹤金松的纹袍——唐家的弟子袍有严格的规制,像关芝芝这样入了唐家但不能算唐家人的,只能同侍童们一般穿无纹白袍,唐年那样的支脉是青云松纹,嫡脉与主脉虽然都是白鹤金松,却也有细微的不同。
换上这身衣袍,他已是唐家人承认的唐家主脉,唐家大师兄了。
可牧行之还是没法理解唐棠为什么拒绝去药王谷治病,就像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并不姓唐的唐家新晋大师兄不能理解唐家一样。
他可以是唐家的大师兄,是唐家的座上宾,资源、声名、脸面。要什么唐家都可以给他。但在唐家,他终究是格格不入的远客。
“血脉”、“世家”,有些东西是世界上最难懂的事情,虚无缥缈,却又坚韧不拔,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唐棠耸了耸肩,说:“因为我不想去药王谷。”
他以为她能去吗?就算能去,唐棠也不想去。治病要这么多年,她走了谁来盯着她的男主?就说这次历练任务,她要是不跟着牧行之,这傻狗子早死地底下了。
还是那句话,唐棠只想做任务,老老实实把任务做完走人,不要节外生枝。
但她不知道,牧行之把她的话理解为“害怕”。
唐棠从没有离开过唐家,即使偷跑下山,也只是一两天的事情,如果要去药王谷治病,一年两年都打不住,唐家人把她保护得很严,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却也是令人不安的。
他又想起今日云中任找上映棠阁时,在外面对他说的话,云中任看起来是真的很对唐棠的病感兴趣,很希望她能去药王谷,方便他研究。
唐棠的病是一定要治的,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总是要搞清楚的。他想,如果唐家不同意——
拜师大典上人来人往,唐家人都会忙起来,没有人会注意到少了谁。
他又看向唐棠,少女一手捧着脸,正跟关芝芝聊着人间流行的新花色,她对那些人间的事情很感兴趣,分明是修真界世家的大小姐,却和凡人没有区别。
——她不能修炼,早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
在这修真界,她就像是一个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远客,遥遥地望着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影,保持着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淡然。
可她会不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呢?牧行之兀地想起在藏书阁时,她一手合上剑谱,仰头望着那扇小小的窗外面的天光。她的表情淡淡地,好像含着某种怅然,又好像只是冷眼旁观。
她说:“世上既然有人与天地同寿,就有人命如蜉蝣。”
他们与天地同寿,而她命如蜉蝣。
她自认自己是蜉蝣,牧行之却不这样认为。
谁会眼睁睁地看月亮坠落?
——至少牧行之绝不会。
她的确是跟修真界格格不入的,牧行之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偶尔也想,是否生命就如同火焰,长短也与热度挂钩?
那些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修真者都是默然的,好像与天地同寿的代价就是化为永恒却沉默的山川河流。
只有唐棠这一只蜉蝣热烈得令人心惊,就像她雪白额间的剑纹,凌厉的、鲜红的,仿佛往下淌的一抹血,叫人眼热。
他想她做永不熄灭的焰火。
第43章 🔒远客四
最近松云山上传得沸沸扬扬, 唐棠最喜欢的人已经从牧行之——现在应该叫大师兄了——变成了关芝芝。
唐家弟子们倒没什么看笑话的意思,反而暗暗含着一点妒忌,还有点微妙的熟悉感——不久前唐棠最喜欢的人从唐灵变作牧行之时, 他们也是这样的心情。
这天一大早, 牧行之又提前练完剑回了映棠阁, 唐棠最近已经不再靠着榻看他练剑了, 这个时候,她一般在……牧行之熟门熟路地望过去。
妆台前的两人一站一坐,关芝芝半靠着妆台,手里握着玉梳。她的手很巧,轻轻一挽一别,绸缎般的雪白发丝在指尖流淌而过, 最后规规整整地簪上钗子, 一个发型就做好了。
唐棠摸了摸发髻,一脸新奇地夸了几句,关芝芝也含着笑一一回应。那氛围真是说不出的亲密,唐棠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进门,还是关芝芝率先看过去,道:“您回来了。”
又是这句。牧行之想, 分明是他住在映棠阁, 但关芝芝却总是说这句,好像他是客人而她们是主人一样。
他递给唐棠一个册子, 说:“拜师大典就在明日,你看还有什么要准备和补充的?”
是的, 拜师大典就是明天了。
如果说唐棠的“宠爱”是唐家弟子私底下暗潮涌动的八卦, 那么明天的拜师大典就是整个修真界都放在明面上议论纷纷的正事了。
牧行之这个名字, 也由这次拜师大典进入了整个修真界的眼里。
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反应都和最初的唐云唐灵一样:“牧行之?哪个行之?”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那不是牧家牧修远的儿子吗?——说起来,牧修远陨落之后,他儿子去了哪里?”
“嗐,那青山派的白金真人不是牧修远的好友吗?牧修远临死之前将儿子托付给他,结果白金真人答应得好好的,却让好友的儿子在青山派受尽欺辱,还差一点被他自己的儿子杀了!”
“啊?”有人惊讶,“竟然还有这种事情?那他又是怎么到唐家去的?”
“那不是?人心隔肚皮啊。”有人啧啧感叹,“听说唐家大小姐正撞上钱子皓要杀牧行之,就给顺手带回青山派了——至于为什么突然变成唐家大师兄,谁知道呢。”
于是众人感慨万千,一边是为着牧行之的身世想起了那沉寂已久的牧家,另一边又感慨牧行之的好运。
明面上,大家谈论的是牧行之怎么会突然就成为唐家的主脉大师兄,可说到牧行之成为唐家大师兄的过程,怎么也脱不开青山派,私底下看青山派笑话的人也不少。
而有的人想得更多——唐家主现在可就一个女儿,还是个修真界众人皆知的,板上钉钉的英年早逝的命,等她死了之后,唐家下一任家主会给谁?
虽然许多唐家弟子常年在外行走,但唐家到底是世家不是门派,想进入松云山、想探听唐家消息太难,外边小道消息满天飞,到底都是些无稽之谈的猜测。
唐棠这几天都窝在映棠阁,没有听到过这些消息——就算她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唐家其他人也不会在意,唐云几个嫡脉都知道,等唐棠死后,牧行之是要回到牧家的。
唐棠翻了翻牧行之给她的册子,里面是拜师大典的流程,大概是唐家人怕牧行之心里没数提前给他准备的。
她想了想,倒没有说缺什么,只问:“青山派的人会来吗?”
“会。”牧行之知道她想问什么,“青山派掌门白金真人会亲自赴约,还有几位青山派的长老。”
只怕青山派掌门亲自来,是打着破除青山派虐待牧行之的“谣言”而来的,到时候只要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青山派与唐家的关系密切亲昵、白金真人对故人之子牧行之的关爱,就能扭转众人的印象。
这一点,想必牧行之也知道。
唐棠干脆问牧行之:“他们要来,你是什么打算?”
牧行之平静地道:“没有打算。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意思是不准备给青山派面子了。
也对,现在上赶着求人来的应该是青山派。
唐棠又问:“白金真人没托人来求情或者什么的?”
白金真人靠的是裙带关系上位,修为不高人脉却很广,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理由不派人提前来求情,或许还会许诺唐家什么好处,让唐家帮他演这一出戏。
牧行之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于她对白金真人的了解:“来了。不过都给唐家弟子打出去了。”
“噗。”唐棠笑道,“干得好。要说白金真人也是急上头,糊涂了吧?还以为你是那个没有靠山任他揉搓的小可怜呢?你现在可是唐家大师兄,为一点人情一点好处就把家里大师兄卖了,他昏了头唐家可还没昏头。”
“现在就等明天拜师大典了。”唐棠笑够了,抬起眼看着牧行之,眼角还惨留着笑意,托着腮说,“真想看看明天他们是个什么表情。”
唐棠在心里暗爽,心说终于到她最期待的环节了——养成龙傲天男主的爽感肯定不在养成,而在养成后的打脸环节啊!
可惜唐棠每次都死太早了,很难能亲眼见证这么爽的事情,如今难得叫她遇上了,自然激动。
相比之下,牧行之倒显得平静多了,说起青山派他没什么表示,他的目光更多的放在唐棠明媚的笑脸上,而后走到唐棠面前,越过她身旁的关芝芝,伸手轻轻将她脸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他看了一眼关芝芝,说:“还有件事……”
“什么?”
牧行之没说是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关芝芝,动作很刻意,暗示之情溢于言表,这下即使是瞎子都知道他的意思了,关芝芝识趣地说:“我去泡一壶茶来。”
等关芝芝转身离开,关上了映棠阁的门,牧行之才又上前了一步,站在唐棠的身前。
他很难得得没有站直身体,低着头看着唐棠,背脊微微弯曲,肩膀往下塌,耳朵上有一抹淡淡的粉,仿佛难以启齿。
“什么事?”唐棠坐直了些,看着牧行之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有点紧张。
“最近牧家主动与我联系上了。”牧行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