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将笔扔在他脸上时, 他不是不想躲, 也不是不想接,他是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腐朽的枯骨,将将地撑着皮囊,也死死地撑着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可只有一口气了,这一口气再怎样长,也会慢慢消散。
唐棠就见牧行之恍惚了一下, 然后蹲下身, 像是想捡起那支断了的毛笔,未干的墨迹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流淌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莫名地,他一顿。
他倒了下去。
——原来有些人倒下去的样子, 会像山岳倾颓。
……
浑浑噩噩, 昏昏沉沉。牧行之不知道自己闭上眼多久,但再醒来时, 营帐里已经点燃了烛火。
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牧行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妖力正在慢慢消散, 就如那口长撑的气。妖族死时, 妖力会慢慢消散, 直到再也无力维持人身, 最后以兽形死去,魂归天地。
牧行之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或许死于沙场,或许死于暗杀。他能准确判断天下局势,却不能预料自己的死法——死在病床上,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人来说,有些像是命运的嘲弄。
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没做,命运却容不得他违抗,把他按在床上,说:够了!
不够,不够。怎么能够?妖族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唐棠还未成长到能扛起妖族……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去承担这些?
牧行之抓着帘帐想翻身坐起来,却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行之!”唐棠在外边听到动静奔进来,见牧行之摔在脚踏上,倚着床沿,连忙把他扶起来,牧行之抓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脚踏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之后,唐棠闷闷地道:“对不起。”
牧行之没接这话。他看着唐棠,忽然咳了一声。他想了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
“就是……咳!咳咳……”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呛,这一次他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腰,弓着身体,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你别说话了,我去叫医官来!”唐棠慌了神,转身就想跑出去喊人,牧行之却一下从身后拉住她。
唐棠回过头去,就见牧行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沫,唐棠慢慢瞪大了眼——牧行之的头顶冒出了一对黑色的大耳朵。这是妖力正在消散的预兆。
牧行之自己好似全无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重新问了一遍:“还算数吗?”
唐棠哑了声。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哭腔:“都什么时候了……”
牧行之笑了笑:“快死的时候。”
唐棠转身,抓住他的衣摆,一人仰头一人低头,在这昏暗的角落里,交换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充满血腥味的吻。
唇齿相交的那一刻,唐棠听到牧行之轻声说:“……对不起。”
声音消散在了唇齿间。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抚摸着唐棠的脸颊,昔日威震四方的妖王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头一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这头巨狼一生的坚定都属于他的族人,唯有最后这一点迷惘留给唐棠。
对不起,将你教成这个模样。
对不起,要让你背负骂名去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对不起,本来我们应该……
昏暗的烛火落下来,风吹纱动,这些天唐棠总是错觉她嗅到了远方的血腥味,可这一次,不是错觉,也并不遥远。
他的手指眷恋地落在唐棠的眼睫上,那一簇银白色的眼睫,像是月光。闭上眼,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如果有来世,我真希望你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妖。”
如果唐棠再笨一点,她就不会这样自觉地接过他的重担,接过他的野心和抱负。
他的爱人啊,再笨一点吧。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又笨又天真的小猫妖吧。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浑浑噩噩,至少自由,至少快乐。
这是牧行之第三次后悔。他后悔没有早一些亲吻他的爱人。
……
半生的记忆如过眼云烟,是掠过指尖的看不见的风。
淮南的雨始终未歇,在牧行之的棺椁被运回淮南的那一天,无数妖族从远方涌向了这个小小的城市,又将遍野的哀嚎带回到千里之外的妖族故土。
唐棠扶棺为他送行,看到满城的白在风雨中飘摇,队伍缓慢地走向城门,妖族们为牧行之立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它持剑俯身,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大雨打湿了它的眼睛。
它看起来那样高大伟岸,是连接天与地的桥梁。
唐棠身后送行的队伍猛地爆发出一阵哭嚎声,无数人需得互相搀扶着,才能跌跌撞撞地迈开脚步。
唐棠扶着棺椁,觉得自己也是跟牧行之互相搀扶着。
阴云密布,大雾弥漫,十里哀歌骤然起,不见来路与归途。
牧行之的棺椁可以停在这里,可整个妖族,又该去哪里找自己的路?
前路漫漫,唯有行之,行之。
……
唐棠本以为记忆会到此结束,表盘内的分针却又滴滴答答地转响了。
关于撼恨,远没有结束。
唐棠发现这份记忆是关于自己的。
牧行之死后,唐棠做为他钦定的继承人继任妖王,她是牧行之的养女,被视为牧行之意志的延续。在整个妖族最黑暗的时刻,有无数双祈盼的眼睛看着她,就过去他们像看牧行之。
她匆匆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妖族现在最需要、也最不想要的。她去了天玄宗,与人类谈和。
整个妖族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支持谈和,又多少人是真心反对谈和?唐棠不知道。但她明白,这场战争该结束了,不能让仇恨将妖族再次拖进泥潭。这也是牧行之所希望的——虽然没有人知道。
唐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例如:整个妖族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服从她这位年纪轻轻没有任何资历的妖王的?又有多少人是看在牧行之的份上,勉强给她一分薄面?
她只知道,牧行之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又出现了:整个妖族分裂成了两股势力,一方是以狼族和新任妖王为首的谈和派,另一方则是以狐族和蛇族为首的主战派。
唐棠其实从来没想过这些,牧行之教过她许多道理,也教她为人处世,却从没有教过她如何做一个妖王,在唐棠启程去天玄宗的时候,狼族派了许多人护送她,唐棠一开始还觉得多此一举,直到她受到了伪装成劫匪的妖族的刺杀——是的,妖族。
唐棠只觉得荒谬:上一任妖王牧行之可以说是死于人类暗杀,他们想让现任妖王死于妖族的暗杀吗?
大难临头,却仍然争斗不休。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可悲的经典笑话了。
但好在天玄宗有护山大阵,进入天玄宗后,那些暗杀就消停了。
这场谈和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唐棠启程回了淮南——现在妖族大军已经退守至淮南了。
她回到淮南的那一天,来迎接她的人并不多。唐棠在离开天玄宗时便命令将十二城的妖族撤走,其中也包括淮南。此时正是傍晚,满城却灯火通明,妖族们背着行囊,跟随大军撤往妖族故地,一轮垂死的金乌挂在天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潮湿水汽,城门处人满为患,却只能听到低低的哭泣和叫嚷。
唐棠带着些狼族护卫匆匆走过城墙时,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城楼上往下望去。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发现有位新王站在城楼上看着她哀痛的同族。
一只黑狼越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落地化为人形,焦急地低声道:“大人,狐三将军在等您。”
唐棠沉默着伸出手,夜风吹起她的衣摆,满城的白。
她心里忽然想:等我死时,也会有这样满城的白吗?
……
狐三匆匆进了营帐。
天玄宗的谈和,他没有去。唐棠知道他来此是为了什么——狐三从来都是坚定顽固的主战派,那些或明或暗的刺杀或许也有他的一份。但随着唐棠与天玄宗签订条约,即使是狐三也不得不同意撤兵。
只是,虽然狐三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撤兵,但他与唐棠还有些争议——对于那些之前留在妖族城池的人类俘虏的处理。兜兜转转,好像又回了原地,在这一切的最开始,唐棠与狐三的争议便起源与对俘虏的处理。
唐棠主张将那些俘虏归还给人类,或许能以此换取更多利益;但狐三的主张还是那样简单粗暴——他想处理掉那些人。关于这件事情,他们俩已经吵了许久了,唐棠不明白为什么狐三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
然而今天唐棠没有心情与他争论。她本就疲惫,又逢阴雨天,那些暗杀给她留下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她将誊写好条约内容的纸扔给狐三,道:“我已经与天玄宗掌门说了,将北方十二城归还给人族。”
“十二城?!”狐三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难以置信的道,“天玄宗掌门明明只要求十城!唐棠,你莫要诓我们!”
“唐城、北境城,这两座城,是我要求加上去的。”狐三的声音太大,甚至破了音,直直冲进唐棠的脑海中,震得她脑袋一阵嗡鸣。唐棠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击了她,她机械地开口继续说着,但脑内嗡鸣之声愈大,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换天玄宗掌门的一个承诺,一个百世之内不得开战的承诺。一百年,足够妖族休养生息了……虽然我也不希望再次开战。”
“你疯了!”狐三尖叫道,“两座城,那可是两座城!里面有多少妖族,你难道不知道?!你拿什么换不好,要拿两座城来换?!”
“这两城本就不是妖族的城池……是,城里的妖族是很多,但常年居住在此的人族更多。哪怕不归还人族,以现在的妖族,又有什么精力去管理这两座城里的人族?到时候闹起内乱,吃力不讨好,不如还给人族,讨一个承诺……”
“妖族会以你为耻。”
“……我不需要妖族的感激。”唐棠说。这一刻,她想到了牧行之。如果妖族的感激是那样的,那牧行之也不需要。他们都不需要。
“你不动手,也行。我会把城里的人族杀了,把它们变成妖族的城池。趁这个时候动手,封锁消息,后两日你去与天玄宗掌门签订协议,到时协议已成,过往之错不再追究,人族也就无法追究这件事了。”
唐棠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狐三,却与他冰冷的眼对上了视线:“你疯了……”
狐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不知为何,在唐棠模糊的视线里,那一眼、那一个转身的动作,与最初他在牧行之面前转身离开的动作重叠了。
当年,他就是这样沉默地转身,迎着整个驻地的欢呼,背对着气急攻心以致咳血的牧行之,点燃了整个妖族的仇恨之火,紧接着,况势便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唐棠一个踉跄,带翻了一大片桌椅,茶壶茶杯顺着滚了下去,噼啪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扶住一旁的墙壁站稳,清脆的声响和剧烈的疼痛中干扰了她的神智,那一刻,她着了魔般,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他走。
他走了,情势便再无可挽回了。就像当年牧行之还在那样。
她剧烈喘息着,感觉自己的妖力在疼痛中燃烧和沸腾:“去、去……去拦住他……”
一旁的狼妖担忧地扶住她:“王女大人?”
唐棠用力地推她:“去拦住他!去啊!——拦不住他,就杀了他!!!”
妖族不能再犯错了!他以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人类难道会善罢甘休?不会!谈和的条约,将变成一张废纸!
在疯狂中,她看到狼妖惊骇的眼。
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她命令狼族杀死了狐三,自此,狐族不再支持她,谈和派和主战派彻底决裂。
……
那一天晚上,唐棠做了个梦。她梦到了不久前的事情。
“我恨他。”有一次,唐棠这样对牧行之说。
那是正是狐三逼迫牧行之出兵的时候。牧行之被勒令卧床修养,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因为无事可做,只好画一些画解闷,床边堆满了他最近画的画,那些雪白的卷轴垒起来,从地面一直垒到床边。
即使是到了这种时候,牧行之仍然很温和地问:“恨他什么?”
他们都知道唐棠说的是谁。
“恨他不相信您!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听您的呢!”唐棠恨恨地说。
“唐棠。”牧行之慢慢地说,“人的去处是由他们的来路决定的。你知道狐三的过去吗?”
“他并不是想使用暴力。只是……他只知道暴力。从前人类对妖族使用暴力,让妖族痛苦,于是他们现在对人类使用暴力,以期让人类痛苦。就这么简单。妖族看不到别的路了……棠棠,不要去责怪一个目盲的人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