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天,猫妖再次从梦境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没亮。
房间里照亮用的夜明珠似乎也被时竟遥收起来了,她奇怪道:“时竟遥?”
声音从床边传来,时竟遥正坐在床边:“怎么了?”伴着他的声音的,还有翻书声,他在看书。
“怎么把夜明珠收起来了?”她奇怪地问,“天还没亮,你看得清么?”
静默,长久的静默。
在死一般的静默里,猫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伸手摸向自己的眼睛——她分明睁着眼。
她哑然失声。
……她再一次失去了五感之一。
在黑暗中,猫妖感觉到时竟遥的手附上了她的眼睛,他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荒唐地错觉时竟遥是在为一个死人合上眼。
他的手在抖,指尖发凉,又滑又腻。随即他稳住手。
失去视觉比失去其他五感痛苦得多,至少在这个时候对她来说是这样的。她看不到时竟遥的表情,他在做什么?
她只能猜测。
猜测时竟遥会不会有茫然失措的表情,又或者,他沉下了脸,就像是许多次对别人那样?他会不会想说什么?他开口了吗?他会不会张开嘴又闭上,讷讷不敢言?
当然,“不敢”这个词对于时竟遥来说太夸张了,至少唐棠还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她伸出手,也轻轻盖在时竟遥的手上。
“时竟遥……”她本来想说,我是不是早该死去?
但这句话未免有些太伤人了。她只好换了一个问法:“这是惩罚吗?”
这是惩罚吗?这是对已死之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惩罚吗?亡者本该魂归天地,葬入山川河海,她却拽着别人的脚往上爬。
时竟遥附在她眼睛上的手骤然一紧。大约是不小心,他的手指紧紧按在蛇雪眼下的那块鳞片上,按得她有点痛,但她没说话。
“……没有什么惩罚。没有。”时竟遥的声音沙哑。“遥遥,十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不要信这种东西。命数是自己定的。”
如果真有惩罚,为何不罚害死她的人?为何不罚固执地将她拖出死亡泥沼的自己?又为何惩善不惩恶?
……猫妖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六年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丢弃在天玄宗,吃尽苦头;二十六年后,她同样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遭人暗害。
又笨又傻的小猫,既不知道自己为何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死,她是一张白纸,本该混混沌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这种性格本该是最普通的那种庸碌人,只晓得随波逐流,水流却总将她带至绝处。
“一定还有办法。”时竟遥说。
“什么办法?”
时竟遥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只是不语。
很快,唐棠知道他的另一个办法是什么了。
这天下午,他带来了另一个女修。……或者说,他带来了另一个女修的身体。
第121章 🔒昼短五十一
唐棠正在跟脑海中的系统说话。换到这个身体里来之后, 她就可以联系上伶了——如果时断时续、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对话能叫联系上的话。
系统和宿主是绑定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唐棠猜测, 这是灵魂的周转出了问题。打个比方, 穿书局为员工绑定系统就像往盛着水的杯子里倒油, 它们彼此泾渭分明, 却又相安无事地呆在同一个杯子里。
时竟遥为她更换身体的举动,就像是把这个杯子里的水和油倒入另一个杯子里,若新杯子比之前的小,时竟遥就会在这过程中,为她剥离一些非必要的杂质——油。
他把这些放不下的油单独存放,而蛇雪这个杯子, 大约因为是人身, 容量比木偶大些,于是在更换过程中,他又将原先剥离的油倒进去填充。
但灵魂是很复杂的东西,不像倒水倒油这么简单,问题就出在这里。
唐棠在脑海中对系统道:【伶姐姐,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没有回声, 唯有系统时断时续的咔擦声。
唐棠叹了口气, 道:【……那我只能自己做完做个任务了。】更换世界后,穿书局会统一回收她和系统的灵魂, 将她们投入下一个世界。她顿了顿,又喃喃自语道:【我好像知道该怎么脱离这个世界了。】
系统回应她的, 还是机械转动的咔擦声。唐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黑暗中很难感知时间的流动, 唐棠摸索着扶着床柱站起来, 蛇尾对她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一时还不习惯,扶着柱子还可以走两步,放开手就根本站不稳。
她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和柜子慢吞吞走到门前,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想跨过门往外,却被门槛挡住了步伐,唐棠一时还没有研究明白用蛇尾跨过门槛这种高难度动作,只能倚着门听外面的响动。
门外静悄悄的,唯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一片祥和安宁,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间屋子像是在人间地狱般的天玄宗隔出的世外桃源。
她就这样一直站到了下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这个时候能来这里的人,也没有别人了,她开口唤道:“时竟遥。”
时竟遥“嗯”了声。脚步声不停,也很杂乱,失去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无比敏锐,唐棠侧耳,听出脚步声不止时竟遥一人。
“时竟遥……你带了客人来吗?”
稍顷,一声巨响代替了回答。
时竟遥抓着那人的头发,将她扔到猫妖面前。
她的手和膝盖都被捆住了,嘴里塞着衣服碎片,被时竟遥一路拉扯着没法说话,现在摔在地上,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
猫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即使她现在看不到东西,听也能听出来,时竟遥带回来的绝不是什么“客人”。
“遥遥。”他说,“过来些。站过来。”
猫妖抿着唇,双手紧紧地抓着门槛,不肯动。她觉得时竟遥已经疯了。
时竟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他抓着她的手,让她去摸那个人的脸,问:“你知道这是谁吗?”
猫妖隐约摸到了一张柔美的脸。大眼睛,薄嘴唇,鼻子很挺,下巴尖尖。
“她是长岳峰的二长老。就是她唆使清屏真人来刺杀我。”
猫妖用力地扯回自己的手,时竟遥放开她,对她的表情视若无睹,又道:“喜欢这个脸么?”
这话着实有点惊悚了。猫妖说:“时竟遥……我不明白,你给我再换一具身体,又能有什么区别?等到这具身体又失去五感,你要再为我换一具身体吗?!一个、一个又一个……难道你就这样不断地为我更换身体吗?”
时竟遥道:“不可以么?如果你愿意,一天换一个也……”
猫妖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时竟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骤然无声。
猫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长久的静默。半晌后,时竟遥慢慢地走了上来,他俯下身环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我很清楚。”他说。
猫妖哽了一下。的确,时竟遥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对长岳峰主动手的时候,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引发天玄宗的大屠杀吗?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善人,很多人都该死。”秦流是好人,但即使是秦流也为时竟遥莫须有的罪名遮掩过。时竟遥说,“但你是无辜的。你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笨猫。该死的是他们,不是你。”
猫妖犹豫了一会儿,她觉得时竟遥的语气怪怪的,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分辨不出来,只能反抱住时竟遥:“时竟遥,我不喜欢这样。”
时竟遥说:“你想离开我吗?”
她不想。但也没有办法。于是她点了点头。
随着那一下颔首的动作,时竟遥沉默了。他犹不肯死心,道:“如果不这样,我就彻底失去你了。遥遥,我不想。我不愿意。”
猫妖便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时竟遥,世上总有许多不愿意。”
时竟遥不答这话。他说:“复生之术有许多种。灵魂特殊,或许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身体。”
“时竟遥,你已经试过了。”
“还有人族的没有试过。”时竟遥说,那语气甚至有一点像是恳求了——如果她能看到他的表情,或许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遥遥,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猫妖抿着唇。时竟遥再次说:“遥遥。她本就该死。”
终于,在时竟遥的注视下,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妥协了。
因为长岳峰二长老的身体没有伤,时竟遥立刻就进行了这一次换魂。猫妖目不能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动手的。
时竟遥让她躺在床上,用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绘了一个阵法,她只感觉眼皮沉沉,闭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屋中一片黑色。
这一次她没有动,而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睁着眼。
看到她醒来,坐在床边的时竟遥立刻道:“遥遥,你醒了?”
“嗯。”猫妖平静道。她撑着床边坐起来,时竟遥紧张地扶着她,“你感觉怎么样?”
第二次失明比第一次从容。她没有再问时竟遥为什么收起夜明珠这种傻问题,而是平静地说:“时竟遥,我看不见了。”
时竟遥呆了一瞬,然后大脑才迟钝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只觉得脑内嗡鸣一声,眼前模糊,有那么一瞬间时竟遥觉得自己也跟她一样失明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个时辰,总之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开口,似乎一动一开口就会打破了这无限短又无限长的静谧,让他们不得不面对事实。
时竟遥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把猫妖的手臂抓红了。他张了张嘴,一时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又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转移话题道:“……抱歉,抓疼你了吧?”
这话一出,时竟遥就知道不好了。
——猫妖脸上露出了茫然和疑惑的表情。她迟疑道:“你……你抓着我?”
时竟遥只余苦笑。
猫妖也反应过来了:“……时竟遥,我也没有触觉和痛觉了。”
“嗅觉呢?”
猫妖动了动鼻子,却闻不到屋里那股因为时竟遥批阅理事堂书卷而总是弥漫着的那股淡淡的墨香:“也没有了。……只有、只有听觉了。”
时竟遥说:“我知道了。”
猫妖听他那平静的语气,突然心生不妙预感,问:“你说什么?时竟遥……”
不等她说完,时竟遥伸出手,在她额头上再次绘出一个法阵。困倦如潮水般涌向她,借着最后一点清醒,她抓住时竟遥,道:“时竟遥!你答应我,只试最后一次的——”
时竟遥沉默地挣脱开她的手,任由她被拖入黑暗的潮水之中。如果她还看得见,或许能看到时竟遥如同燃烧着火焰一般的眼睛。他答应猫妖只试这最后一次,但他的眼睛,却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
猫妖再次睁眼时,感觉眼旁有久违的光。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窗外有一线微凉的光,天明了。
她看得见了!
猫妖惊喜地转过头,又看到时竟遥正坐在床边,她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见过时竟遥的脸了,惊喜地张开嘴,想要告诉他这个喜讯:“……”
奇怪,怎么没有声音?
猫妖又张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