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笑着打断了他:“怎么又叫‘您’?不是说了太生分吗?别急,我相信你。”
“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你,我想要一个……”
她想了想,找了个比较温和的形容词:“你知道的吧?以我的身份,以我的病体,如何能维持唐家少家主的尊严?所以,我需要一个护主的忠犬,我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刃。”
“你愿不愿意做这忠犬、刀刃?”
她缓缓垂下头,纤细的指间摩挲过牧行之的脸庞,昏暗的室内烛火莹莹,唯有一双眼闪着暗金色的微光。
唐棠的长发如云雾般垂在他的脸颊边,白发金瞳,肌如琉璃,这即使在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份的好样貌,若神明,又似妖异。
能被巨龙守护的财宝……她或许也是巨龙本身。
“以后,若有人想欺我,需得先踏过你的剑刃;若有人想杀我,需得先踏过你的躯体。你将是我形影不离的师兄,待我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你便可以带着唐家少家主的势力,重新回到牧家。”
牧行之凝视着她妖异的金瞳。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唐棠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但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她为自己和唐家铺路,这条长长的通天阶,贯穿她的一生,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一直通向到她死后,埋入尘土。终有一天她会停下脚步,但这条路会一直绵延向前。
从她生前,到他死后,甚至更长,更远,更久,久到终有一天千年氏族唐家落幕,久到终有一天后起之秀牧家衰败。
她坐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然而她的视线并不只停驻在脚下,她在远望,远望唐家的未来,像在远望天边的星辰,随即她伸手入深渊,要操纵星云变幻。
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这才是唐家养出来的少家主。
良久后,牧行之缓缓点头,动作郑重如同立誓。
他主动低下头,是一个臣服的姿态,漆黑而纤长的眼睫往下垂,居然很有点温顺的味道。但唐棠知道,他真实的模样绝不是如此温良。
刹那间,唐棠似乎听到了齿轮转动的巨响,命运之钟在他们头顶缓缓奏响,像是某种既定的命运,又像是无可阻挡的河流,裹挟着这个少年向前,再没有人可以阻挡。
属于牧行之的命运,在此刻终于转动了起来。
唐棠笑起来。
“聪明人,我喜欢。好,很好,牧师兄。”她说,手指拍了拍牧行之的脸颊,笑得纯良无害,“去收拾房间吧,以后就请多多照顾你的小师妹啦!”
第14章 匪石二
牧行之猜得对,唐棠的确是在给唐家铺路。但这个局里受益最大的人,应当是牧行之,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只有唐棠一个人,才能看到唐家也会在这局中获益匪浅——原因无他,在其他人眼中,牧行之就是个落魄弟子,修为低得连唐家随便一个侍从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摩擦,但唐棠可是手握(牧行之的)龙傲天剧本的女人!
在剧本里,牧行之马上就要觉醒血脉、被家族认回,继而修为疯长,断绝情爱,一步登天!
唐棠瞅了眼吵嚷不止的唐家弟子,突然有了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得意,龙傲天男主的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今天你对他爱理不理明天的他你就高攀不起了傻孩子。
众人之首的唐书看了她半晌,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为什么总觉得棠棠的表情有些隐隐约约的慈爱?错觉,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别劝了别劝了——”这一整天唐棠把话说了十几个来回,都已经麻木了,“我心意已决!父亲呢?父亲应当回来了,我要去找他。”
唐棠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然而就是这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没踏出第一步就险些夭折。
——唐家主听说了她荒唐的想法,拒绝见她。
唐棠抓狂,那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得意也烟消云散了,只恨没有一个剧本能将唐家人全摁着头看一遍,再给牧行之脸上写上“金大腿”三个字。
幸好唐家主也没做得太绝,大约是实在奇怪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把唐棠晾在屋外直到午后,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让唐棠进了门。
唐棠知道唐家主这父亲对自己算是很纵容了,因此被人撂在屋外站了大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见到唐家主就立刻甜甜地唤:“阿爹,你回来啦。”
面目威严的中年人坐在首座,端着茶的手一顿,淡淡地“嗯”了声。
“阿爹此行可还顺利?”唐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路上没什么颠簸吧?”
唐家主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在女儿的关切下却也不好再摆脸色,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尚可。”
唐棠面上笑容更加热切了些:“女儿这次来是为什么,阿爹都听说了罢?都是女儿不孝,让阿爹操心……”
唐家主叹了口气,说:“我自然晓得。但是棠棠,此事不是你可以任性的……”
见他态度坚决,不肯松口,唐棠心道不妙,立刻使出了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杀手锏——撒娇。
“爹,我就是很喜欢他嘛……”她小心地抓住唐家主的衣角摇了摇,嘴角往下一耷拉,像是个得不到玩具的小孩,“他可是救了我呢,俗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唐家主眸光闪烁,却没有松口,抬手呷了口茶,没有接话。
“爹,其实你收他当弟子也不吃亏的,你看他是见山真人的孩子,我问过了,他是几千年都见不到一个的天灵根,最适合修道,天资必定出众。之所以现在还在筑基辟谷的交界线,全赖青山派虐待他。他又那么努力,以后肯定大有所为。如果我们唐家能资助他,以后他继承了牧家,牧家也可以成为唐家的一大助力呀。”
唐家主不为所动:“天灵根算不得什么,至于勤奋努力,那只是修道的基础。”
唐棠没法反驳,这倒是真的,虽然天灵根在修真界十分少见,但唐家是个奇葩家族,这个家族仿佛受了天地滋养和偏爱,各种稀奇灵根层出不穷,从山顶扔一块砖下去能砸到七八个天灵根的天才。
也正是因为如此,唐家才得以在风云莫测的修真界扎根,家族经久不衰。
“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想要他一个。”唐棠说不过唐家主,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开始睁眼说瞎话,“阿爹,女儿这么多年没跟你求过什么东西,现在就想要一个人,你都不能满足女儿吗?”
唐家主哭笑不得:“行了,这么多年你跟我求的东西还少吗?小到发钗上的宝石挂坠,大到映棠阁一整座山峰……唉,罢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可见唐棠的撒娇果真是无往而不利的:“你叫那牧行之来一趟,我先看看。”
唐棠眼巴巴地问:“就看看?”
唐家主真是没脾气了:“就看看!好歹是你爹收徒弟,人总得让你爹看着顺心吧?”
唐棠喜上眉梢:“那是自然!爹你等等,我跟你说啊,牧行之人可好了,长得帅又乖……”
她往外走,准备喊牧行之来给唐家主过个眼,然而就在踏出房门时,身后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的唐家主忽然开口了:“唐棠。”
唐棠保持着一只脚迈出门的姿势,回头看他:“阿爹,怎么了?”
唐家主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许久之后,中年人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唐棠,你与爹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子了?”
“……”唐棠有点傻眼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她坚持把牧行之从青山派带过来,现在又让父亲收他为徒,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他”“想要他”,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喜欢牧行之吗?
唐棠连忙说:“没有,爹!我对他就是很普通对朋友的关照,我们之间……我只是……”
唐家主长长地叹息一声:“唐棠,希望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这位家主父亲显然不太适应这样说话,他顿了顿,却还是坚定说了下去:“总有愚人以为女子应当择一良婿才能安然生活,然而这世道女子本就势弱,正因为如此,才应当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不要随意托付他人。”
“唐棠,父亲知道,你的身体不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应当寻一个可以支持门楣的道侣。可是父亲希望你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父亲也知道,你可以。”
唐棠缓缓眨了眨眼,眼眶竟有点酸涩。
“我知道的,父亲。”
唐家主沉默了半晌,黑暗中他的视线显得无比沉重,良久,他才说:“知道就好。唐棠,你母亲去得早,为父愧对你啊……”
然而究竟愧对什么,却是不肯再细说了。
唐棠也没听下去,她刻意让语调显得轻快,说:“所以父亲会收牧行之为徒弟吗?我真的很想他做我的师兄。”
“……收。”被她的轻快感染,唐家主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去吧,让我这收徒的人第一次看看我这徒弟。”
唐棠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下山了。
第15章 匪石三
映棠阁外,清风徐来,阁外一株海棠树随风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动,树下立着一人,破邪剑在她身边微微晃动。
唐棠扬起手一挥,破邪瞬间拔剑出鞘,横空一劈砍,破空声随之而来,凌厉而飒然,破邪显得很兴奋,不停地颤抖着,嗡鸣着。
牧行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莫名地,他想起自己去见唐家主时的场景。
那位积威已久的家主并没有因为牧行之将要成为他的弟子而对他和颜悦色半分,相反,他面色沉沉,眉目里带着很刻意的审视。
他就那样不轻不重地将牧行之晾了一会儿,才道:“你就是牧行之?”
“是。”牧行之不卑不亢地道,“唐小姐说,您想见我。于是我来拜见家主。”
唐家主问他:“你想做我弟子么?”
“自然是想的。”牧行之沉声道。
“那你就听好了。”唐家主叫他听,却不接着说话,而是用一种充满审视的眼神打量着他,属于分神大能的威压沉沉地压在牧行之的肩膀上,空气都在这一瞬间被压紧了。
牧行之咬着牙,没有软脚。不过一会儿,鲜血便从他的唇边滑落,但他一声不吭,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空气中的威压不存在似的。
好半晌,唐家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很好。”
威压瞬间收回,牧行之急促地喘了口气,如果唐家主想的话,只是这一会儿,他就能用威压压死牧行之。
但他没有,还说:很好。
这便是同意要收他为徒了。
但牧行之没有这么早放下心来,方才唐家主说“听着”,他必定还有话要说。
果然,唐家主说:“唐棠喜欢你,所以我收你为徒,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牧行之当即跪倒,双手抱拳高举至头顶,行了一个拜师礼。
唐家主受了这一礼,却没有叫他起身,礼还未成,他道:“如果没有唐棠,就没有你。所以,唐棠在,你就在;她是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懂了么?”
……
那一瞬间牧行之觉得有点滑稽。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如何不甘或不满。恰恰相反,他是无比感激的。他只是觉得有些诡异的荒诞,怪不说女儿肖父,孩子能长成什么模样,大约是与父亲有些关系的。
唐家主与唐棠,果然是一对父女,女儿要用他为棋保护唐家,而父亲也将计就计,用他为棋保护女儿。
其中唯一不变的便是他,他处在一个如此微妙的境地,仿佛父女俩手里共执的棋,以天下为棋盘,以唐家为后盾,去做一回急先锋,为他们破局。
“你可听懂了?”唐家主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牧行之更深地跪了下去,双拳举得很高。
“弟子懂了。”
他愿意做这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