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库里面存放着许多金子。据说是齐晏会炼金之术,早年为了给鬼门攒家底,亲入底下发掘矿脉,炼出了许多的金子来。这些金子,就堆放在空行山的一座小屋里,门上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而神奇的是,没有人惦记那些金子。
用弟子们的话说,那些金子是所有人的,若谁偷走了,便是背叛了鬼门。这等事,乃众人所不齿。
但方缇觉得,道理不尽然如此。因为齐晏是个仙人,偷了金子的贼,就算能跑出空行山,也逃不过他的追捕。
——“既然这些金子都用不着,掌门为何还留着?”一次闲聊时,方缇感慨道,“着实浪费。”
旁人皆笑。
“掌门说过,有朝一日,这些金子都会用出去。”他最好的朋友老金说,“这空行山,终有一日会收留不了十分多的人。他会用这些金子在别处再造出一处空行山来,庇护世人。”
那时,老金躺在草地上,头枕着手,望着湛蓝的天空,满脸遐想:“到了那时候,我便求掌门让我去新的空行山做管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长乐村。鬼门弟子在外头须得隐姓埋名,我便扮作个老财主,让别人都叫我金善人。”
这话自是开玩笑,弟子们又是一阵戏谑。
那时方缇不明白,齐晏这么一个仙人,既然有本事造出空行山,为什么不能造出另一个,或者像扩展隐界那样,将空行山做得再大些。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空行山,并非是齐晏造的,而是用神器的碎块变的。
当然,这对于当时的方缇而言,无足轻重。
因为师尊已经在频频催促他,让他尽快将空行山所在打探清楚。
方缇曾经犹豫过。在他看来,鬼门并非邪恶,相反,乃是一个仁善之地。但他是定元派的弟子,而此事的背后,站着天庭。没有人会傻到跟天庭作对。
而师尊警告他,别的门派也有弟子在打探,他不动手,功劳便是别人的,日后休想得到半点好处。
辗转难眠数日之后,方缇终于把心横下,将师尊给他的一根金针刺入了空行山的土地之中。
这金针,并非凡物,而是天庭的神器,可分水定地,探知方位。
而在这金针扎下之后,众门派很快集结,围攻而来。
方缇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血红的天空之下,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弟子们冲入空行山之中,见人便杀,仿佛魔魅。他们甚至为了斩草除根,防止遗漏,用了殇阵。
方缇看着昔日与自己亲善的鬼门弟子一个一个倒下,只觉自己像身处噩梦,浑然麻木。
没多久,他看到几名弟子正追杀一人。
那人他认得,正是老金。
方缇连忙冲过去,想拦住那些人,可他一人敌不过,老金终究还是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
老金是个单纯的人,即便到了那时候,也仍没有看出方缇是个奸细。
“逃……”方缇将他救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时,老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望着他,“老方……快逃……”
方缇哭着,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老金断气的时候,那双眼望着他,仍不瞑目。
方缇颤抖着手,将他的眼睛阖上。
大战之后,鬼门被剿灭,方缇如愿以偿,成了首功。
定元派因此颇为长脸,方缇在师门中也备受推崇,从前对他不冷不热的师尊,也对他客气起来。
不过那之后,有两件事,一直在众门派中流传。
第一件,是众门派传说齐晏有一件宝物,是经纬司南的碎块,他用那碎块造出了空行山。第二件,是齐晏曾经炼出了许多金子,就藏在空行山之中。
这宝物和金子,在鬼门被剿灭之后,都下落不明。当时的混战,众人有目共睹,都猜着是别的门派私吞,心照不宣。
至于方缇,回到师门之后,他突然性情大变。
他出言不逊,毁坏山门之物,甚至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与同门大打出手。每个人都说他受了鬼门的诅咒,得了疯病。
终于,在一次众门派的聚宴上,方缇公然顶撞别的门派,让师尊丢尽脸面。而后,方缇自请退出门派,师尊没有阻挠,应许了。
那之后,天下再也没有方缇的消息。
而一处荒山之中,却出现了长乐村。而长乐村的主人,叫金善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刑罚
不堪的过往,从前,方缇总是深埋心底。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愿想起鬼门覆灭那日的惨状,不愿想起众多鬼门弟子,更不愿想起老金。
方缇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他如今就是老金,他要替老金把日子过下去。
这样的话,开始的时候,他也并不能用来说服自己。但天长日久,就算是谎言,也能将说谎者驯服。
方缇已经有一段漫长的日子,淡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跟别人一样,只管自己叫老金。
他用空行山里的金子经营着长乐村,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就像老金想做的那样。
而现在,随着方缇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地被人在梦中提起,当年那些他努力淡忘的事,也随之勾起。
方缇蜷缩在地上,痛哭着,就像当年他懊悔地抱着老金的尸体一样。
面前的那团阴影渐渐聚拢,终于成了人形。
方缇看去,见是他的随从耿泉,惊了一下。
可当他看清些,又发现不是。
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可面孔却有些似曾相识,方缇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不认得我了。”那人缓缓道,“我却认得你。在空行山中,我曾经给你送过药。”
方缇心神俱震,登时想起了这是谁。
青樾。
那个齐晏收养的孩子。当年他假扮病人,被鬼门弟子收留,青樾曾经在药房里帮手,亲自送药过来。
“你……”方缇哆哆嗦嗦,“你没死……”
青樾低低地冷笑。
“我没死,你很意外么?”他说,“定元派的凶手,我一个一个都除净了,唯独找不到你。你可是以为,改名换姓之后,便可安然无恙,靠着齐晏留下的金子享福么?”
“不,不是!”方缇猛然抬头,道,“我从不曾想着用这些金子享福!我将这些金子带出来,是为了延续齐晏之志,在凡间再造一个空行山……”
话音未落,地上突然崛起一根石笋,刺穿方缇的胸膛,将他高高顶起。
方缇面色青紫,痛苦难当,抽搐着,口鼻流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樾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泪水流下来。
“你有何面目提空行山。”他声音的带着恨意,“空行山覆灭,全是因为你。四千余人,皆因你而死。你就算再造一个真的空行山出来,也不能洗脱罪孽!”
说罢,他将手一挥,那石笋骤然变大。
方缇疼得撕心裂肺地大喊,声音凄厉。
青樾只冷冷地看着他,神色阴沉。
这般刑罚,若在世间,无论何人都会即刻死去。
但在梦里却不一样。
他们会清醒地感受那刑罚带来的痛苦,无休无止,直到元神在梦中受尽折磨而陨灭,世间的□□便也会随之消亡。
而青樾要做的,就是在消亡之前,让所有的凶手都尝遍刑罚。
别人如此,方缇更是如此。
他看着方缇痛苦地面目扭曲的模样,无动于衷,只静静注视着,仿佛在欣赏,无悲无喜。
可就在旁边长出来的石笋再度将方缇贯穿之时,突然,一道霹雳劈下,石笋轰然崩碎,倒塌下来。
方缇也随之落下,犹如一片枯叶。
青樾一惊,随即警觉地望向四周,喝道:“是何人?”
天空中的血红色骤然退散,梦境变作虚空,迷雾笼罩。
前方,一道身影飘然而至。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高髻广袖,貌美如画。
青樾怔了怔,随即浑身迸发出杀气。
他虽然不曾见过这女子,但她周身的灵气与齐晏相似,修道者无人会认错。
这是天庭里的仙人。
慈窨看着青樾,未几,瞥了瞥地上痛苦挣扎的方缇。他胸前那巨大的豁口已经愈合,痛楚也随之消失。但他仍然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躺下,口吐着沫子,浑身打着颤。
“如此说来,显门的范权和一干弟子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她淡淡道,“这办法倒是隐秘,是齐晏教你的?”
这话,俨然已经将青樾的底细摸透。
青樾的神色微变,但毫不畏惧。
“齐晏一辈子只做善事,从不曾教过我如何折磨人。”青樾道,“至于我,只要心怀愤恨,又何愁找不到办法。作恶总比行善容易得多,就像你们天庭一样。”
慈窨看着他,脸上并无愠色。
她的手掌张开,虚空中,一只纸鸢缓缓落下。
淡淡的蓝色,雅致而温柔,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
“知道我为何能找到你么?”慈窨道,“这是你在暗算徽州灵川派时留下的。”
青樾看着那纸鸢,认了出来。
那确实是他在向灵川派复仇的时候留下的。灵川派所在的山下,有一处村庄,里面的人生活清苦。而当地的田地,全都为灵川派所有,那村庄里的都是为灵川派耕作的佃户。
这纸鸢,就是青樾扮作灵川派的弟子下山收租时,为村里的孩童们做的。
“这纸鸢,是沈戢教你做的,是么?”慈窨道。
青樾的目光倏而锐利。
慈窨看着他:“你也在找他,是么?”